在巴黎，当笨拙成为诗

罗力

奇妙的感受扑面而来，我想这便是剧场的真实所在。

留学法国的两年间，总计看了140多场剧场演出，有着许多深刻的回忆。如果从中只选一样向我的朋友们展开讲述，无论多少遍，我想我都会把那次的故事再讲一遍。不是在富丽的加尼叶歌剧院，不是在热闹的阿维尼翁戏剧节——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巴黎西郊的阿芒迪剧院前，厚雪铺地。

2018年2月，我刚刚经历了留学期间的一次大挫折。距离因要事回国而订的航班起飞还不到一周时，我接连丢光了自己所有的身份证件：护照、居留证、驾照。失物招领和证件补办的进度都迟迟没有回音，去问就是让你等着。眼看日期一天天接近，心情沮丧而无助。

考虑到早在几个月前就安排好了这几天的观演计划，那不如还是先把演出看了，散散心。于是我从居住的东南小城格勒诺布尔乘火车来到巴黎，再转乘大区快线来到楠泰尔，穿过厚雪铺地的马尔罗公园，来到了阿芒迪剧院的门前。此次专门前来，是为了在这里观看剧院艺术总监菲利浦·肯恩的连台戏剧作品《塞尔吉效应》与《龙的忧郁》。

阿芒迪剧院是法国最重要的国立戏剧创作中心之一，坐落在巴黎西郊。2014年，法国舞台艺术家菲利浦·肯恩被提名为剧院艺术总监，开始领导剧院建设并率团驻地创作。

肯恩的创作风格很有特点，如《塞尔吉效应》，讲的是一个叫塞尔吉的人，他每周日都用家里的玩具，给朋友做精心准备但十分业余的脑洞小剧场表演。观众仿佛旁观一个独自在房间里玩玩具的孩子，就和任意某一人的生活一样真实。

《龙的忧郁》也是一样。没有龙，也没有忧郁。只见公园里，七位摇滚猛男挤坐的一辆雪铁龙AX小汽车，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倒霉地抛锚坏掉了。一个推着单车的老阿姨路过此地，发现这七个壮汉此行是想要打造一个充满美好与幻想的巡回游乐园，但他们的道具只有一个拖车、几顶假发、一套投影、几个大塑料袋子、泡泡机等“破烂玩意”，而老阿姨决定成为他们今天最耐心的、唯一的欣赏者。

肯恩的舞台上的人物似乎总是傻傻的，但他们又都傻得可爱。就像日常生活延伸到了舞台，我们是这种生活的旁观者。进入状态后，平凡的把戏也能变成奇观。这种奇观，以及当中的幽默感，仿佛能让人寻回一种属于童年的乐趣，是令人赞叹与感动的诗意。

笨拙的梦想家从无到有构建世界，用最琐碎简单的方式，在戏剧中腾飞了起来。平凡人物的无知无畏，变成了诗歌般的精髓，汇聚为值得颂扬的创造性力量。生活中的小事与挫折，此刻也显得不再重要。

菲利浦·肯恩领导下的阿芒迪剧院，仿佛也浸润了他这种笨拙、温柔和温暖的美学。那天到剧院时，尚处恍惚状态中的我一摸背包，心想糟了。原来，在弄丢我随身证件夹的同时，里头装着的那两场演出门票也一起丢了。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前台，与工作人员沟通了这个让人措手不及的状况。

结果，话刚说完，前台就已经满面微笑地把不知什么时候打印好的两张副本门票放在了我的面前。不需要看证件，不需要更多证明。

这似乎不太合乎规范，并且过于理想。但面对我这样丢票的事情，“别让这位观众沮丧”“要帮助他”似乎就是剧院工作人员想到的第一件事。而且，从票房人员操作的熟练程度上来看，“信任”二字似乎早早就已经写在了他们团队人员的心里，当人选择相信，那一切似乎都不是问题。就像剧中人物无论如何笨拙，总有人同样“笨拙”地在守护他们的天真。

走出剧场绕到另一边，有一个长长的山坡，踏着厚厚的雪，呵着白气抬头一看，剧场宽阔的外墙上，印着三个巨大的单词：MAKE IT WORK（努力成事）。真是好笑又好气。这就好像一个人在说：我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啊，但已经很努力在做啦。同时一群人在旁边为他的勇敢大声加油。

此时，一个近来诸事不顺的人心中倍感治愈。这家以笨拙与天真为表象，表达诗意内涵的剧院，多么奇妙。

故事的后续，是我幸运地补上了临时证件，顺利登机，并于当年在法国完成了研究生学业。再后来，我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成为国内一家表演艺术新媒体平台的执行主编，凭借法语技能与多位优秀的法国表演艺术家进行对谈专访，向国内读者介绍了他们的作品与艺术心得，尽个人之力在某种意义上为中法文化交流贡献力量。

今天，在中法两国间还有更多因热爱而行动的朋友们存在。他们发挥各自的专长，联络中法剧团互访巡演，组织各型艺术活动，在法国举办华人剧团，在国内演绎法国剧作家创作，有时甚至不问回报，只为让文化交流发生，让心愿成真。

若你也想相信些什么，那么请相信奇妙之事总有回响。

告别阿芒迪剧院的一年后，我收到一份仿佛冥冥中注定的邀请信：《龙的忧郁》正式启动国内巡演，邀请我来为作品的中国之行翻译节目场刊、技术清单，并在上海与剧组成员同台，面向公众一起举行一场作品导赏讲座。

那一天，剧中笨拙可爱的摇滚猛男和老阿姨，忽然从舞台走进了我的真实生活，我们坐在一起，用朴素的语气聊天、交谈，与身处剧中的感觉别无二致。奇妙的感受再次扑面而来，我想这便是剧场的真实所在。

这就是我与阿芒迪剧院的奇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