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之野：那些远去的文化背影

文|何云波

那天，为参加石头记“柳宗元与潇湘文化”主题读书会，自驾去永州。出高速，北去是冷水滩，高楼林立的新永州，往南是零陵区，那是人文的零陵、古老的永州。

车子沿着永州大道，经南津路，再到潇水路，看到那些路牌，顿时有了一种回归的感觉。等见到一古老城楼，上有“零陵古城”四字，我知道，我的潇湘之行开始了。

一

主办方精心挑选的酒店，名太谷，亦古色古香。用过午餐，稍事休息，即出发，参观香零村，逢愚溪，谒柳子庙、上萍岛，在潇水与湘水汇合之处的萍洲书院，谈柳宗元与潇湘文化，在柳子街戏台看永州职院和湖南科技学院师生的表演，在愚溪边的“醉永州”寻永州之“醉”，醉翁之意在山水……半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晚上九点回到酒店，推窗，见灯火阑珊处，零陵楼就在面前，稍远处的东山，山寺、红墙，灯火绚烂。不忍辜负这样的夜晚，下楼，去寻东山。在一拐角光亮处，见山沿有一大石，刻有“东山公园”四字。下有一诗画墙，有欧阳修的《咏零陵》：

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

城郭恰临潇水上，山川犹是柳侯余。

驿亭幽绝堪垂钓，岩石虚明可读书。

欲买愚溪三亩地，手拈茅栋竟移居。

诗好，正陶醉着，见一行人缓步而来，原来是《博览群书》董山峰社长，还有几个书友，在湖南科技学院潘剑锋教授的陪同下，也拟夜游东山。巧了，正是书人所好略同啊！

东山据说是零陵城内的最高峰，隔着潇水，与柳宗元的“西山”遥相呼应。柳子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说：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而正是与“西山”的相遇，使被贬谪南蛮之地、孤独苦闷的柳子，找到了精神寄托。“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与崔策登西山》）。而据说柳宗元也曾居东山高山寺（唐中期建时名法华寺），“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构法华寺西亭》）。想当年，柳宗元登高望远，潇水萦怀，任性疏顽，一散怀抱，一定别有一番情致吧！

如今的东山和高山寺，经重新规划、修缮，已是富丽堂皇，成为游人观光、市民休闲之地。一行人入牌楼，登九十九级台阶，看万家灯火，夜色温柔，恍惚间，柳子至，问：客从何来？如今何世？

潘教授介绍，书法大家怀素也曾居法华寺。从后面一条路下山，僻静处，他指着一楼阁曰：此阁名绿天庵，怀素出家修行、种蕉练字之地也。

既有缘，何不夜探绿天庵？但想想，夜已深，又是一群人，恐心思不一，只能作罢！

第二天早上，醒来，见群里不少书友相约六点半去愚溪，探小石潭，大约是慕柳宗元《小石潭记》之景：“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其实，天下景百见不如一闻，文人笔下所有，现实其实难觅。有人说，客人到了永州，最好别游愚溪，不然容易失望。我想倒也未必。不过，欲亲近愚溪，需素心人，人不在多，时间充裕，有闲适之心情，且行且止，且吟且茗，柳子之“景”，方能入“心”。

上午还有活动，小石潭早已亲近过，想起昨晚邂逅的怀素，得，咱还是去会一会这位草书圣手吧！

早春三月的风，清爽，微有一些凉意。登零陵楼，过城楼，进入怀素公园。虽名为公园，似少有人打理。路边落叶、杂草、空洞的老屋，各有各的自在。为书圣立的笔冢，在枯萎的芭蕉、地上落叶的映衬下，也似多了分寂寞。

寻到绿天庵，拾阶而上，两旁芭蕉树拥立，半是枯枝半是绿叶，仿佛死亡与新生的交替，仿佛时光，仿佛历史，仿佛生命。据说困窘的怀素，买不起宣纸，就用这些芭蕉叶练字。于是，滑溜溜的粗放的蕉叶，也就造就了草圣之“书”的灵动、自由、奔放、狂野，于随意中显示章法，于杂乱中建立规矩，于自在中通达情性。

怀素（(737—799)出生于零陵，是永州文化史上第一个真正的本土之人。只可惜，如今的绿天庵，相比边上修缮一新的高山寺，显得落泊多了。绿天庵的门柱上，虽然写着一副对联：继承书画艺术，弘扬中华国粹，但大门上那把快生锈的铁锁，显示出这门大约很久没开启过了。从窗格的破洞里望进去，空荡荡的，地上散着一些破碎的瓦片、木条。沿走廊绕到后面，一窗格上赫然写着：在过道严禁大小便。然后感叹：草圣为何沦落至此！是修缮完高山寺，便经费无着，无力于此了吗？远远望去，这三层楼阁的绿天庵，雕梁画栋，绿瓦飞檐，真的气派不凡啊！

慨叹一会，想起七点半早餐，八点就要出发参加活动，赶紧往回走。路边的空地里，有人跳街舞，有人打太极，有白发老太在晨练、踢腿。城楼上，吹唢呐者的悠长悲切之声传来，在草圣笔冢之旁，在清明怀人之际，便似有了一分特别的绵绵的滋味。

从零陵楼下来，穿过桥洞，有一处地方，有滴水顺墙而下，形成一道长长的黑色水渍。据说，此处曾是城门，后来，为了现代交通方便，拆了。从此常年有水渗出。有人说，城门连着龙脉，那是龙王的眼泪……

二

26日上午参加永州职业技术学院“楚怡读书行动”启动仪式，场面壮观。午饭后，全程活动结束，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该道别了。本拟活动结束回趟新田老家。家乡人祭祖心切，离清明节尚有些时日，说25日是良辰吉日，来不及等我，就已祭扫完毕。怀人之心无处安顿，很有些无奈。

参加读书会活动的山明君、乐虹教授都是同乡，萍洲书院的“柳宗元与潇湘文化”主题读书活动，主持加三位主讲，新田人占了三席，也是巧了。更巧的是，此次活动的主办方永州职院，院长郑文飞，不光是同乡，还曾是湘大校友，我和山明君读研，她读本科，同校三年，毕业后多年不见，竟然在此活动中相遇，正所谓“潇湘逢故人”，多了一份意外之喜。

山明兄说机缘难得，晚上大家一聚。我说好。然后问乐大才女，下午可有什么地方一游？乐教授推荐说，周家大院可也。

周家大院据说是宋代理学开山之祖周敦颐的后裔聚居之地。明朝嘉靖二十九年（1550）始建，清光绪三十年（1904）完成，历时几百年，形成六大民居宅院构成的古建筑群，其间出了四位进士，可谓人杰地灵，有“潇湘第一古宅院”之誉。如此宝地，自然要前往一观了。

欸乃一声山水绿，雨后的潇湘之野，翠色扑面，清丽可人，一条小河迤逦而来，一问乃贤水河也。草色遥看近却无，远山笼罩在一层薄雾中，飘飘渺渺，若隐若现。乐教授介绍说，此地乃何仙姑故里，所在的乡原名进贤乡，已更名何仙观乡。不过故里之说，尚有争议，不少地方都引何仙姑为同乡。我说，八仙过海，到处云游，四海为家处处家。此地山清水秀，倒确有几分仙气。

到达周家大院广场，见贤水从山中流来，往平畴而去，另一水进水亦在此地汇合，“进贤”之名，即得之于此乎？大院分几大群落，各种相对独立，又遥相呼应，规模宏大。院落皆坐南朝北，背山、面水、向阳。建筑一律白墙、青瓦，颇有古意，在青山、绿水、油菜花黄的映衬下，更增一分妩媚。

从广场大门进去，是一庞大院落，名“子岩府”，这大约就是曾中进士、入翰林的周崇傅（1830—1892）的宅院了。周崇傅字少白，号子岩，曾随左宗棠进军天山南北，入新疆，督办军需。后乞归永州，主讲萍洲书院。

出子岩府后门，是一片田野，有农妇在田间除草。穿过田野，是另外一大群古宅。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尚书府了。周希圣（1551—1635），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曾任南京吏部尚书。尚书府又名红门楼，其子再在边上建宅院，为示谦抑，将门漆为黑色，便成黑门楼。另还有四大院子，皆具特色。

“周家大院”中处处是周敦颐的痕迹。周敦颐有《爱莲说》，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作为“花之君子”，成为君主高洁人格之象征。而周敦颐之《太极图说》，解阴阳太极图，虽仅249字，则成了周敦颐理学思想之精髓，所谓：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

源于《易经》的中国阴阳哲学，经孔子为之作“传”，宋明理学家们阐发之，遂蔚为大观。而出生道州濂溪边的的周敦颐，据说在月岩悟道，成了宋代理学的开山之祖。岳麓书院有王闿运联曰：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湘潭也有周氏后人的村落，周家祠堂至今仍在。而这“道”，从濂溪，下潇水，入湖湘，吾道南来，一路传播开来，成就了湖湘文化之“文脉”“学脉”。

在“周家大院”，也处处有周敦颐的身影。随处可见的莲花装饰图案，子岩府天井地上的太极图，还有门上的对联：翰林门第，濂溪家风。这“家风”会化为“家规”，如“敬祖宗、孝父母、和兄弟、睦家族、亲邻里、饬伦纪”等等。家风家规，其实代表的是一种精神的赓续、文化的传承。形上之道渗入到日常生活中，便成“风气”。

“周家大院”门前的小河，名“进水”“贤水”，这名不知起于何时，何人所为。“水”而可“进”，“进”而成“贤”，自然也人文，有了伦理的象征意义。而乡名“进贤”，一望而知，代表的是儒家道德文化的传统。而何仙姑是道教八仙之一，代表的是中国文化的另外一种价值指向，任性逍遥，随缘放旷。当“进贤”更名“何仙观”，难道是出于旅游开发的考虑，主事者认为，“仙姑”比“周子”“进贤”更能吸引现代人眼球乎？而“子岩府”文化展示墙中的文字介绍：

周希圣，零陵县进贤乡（原永州市何仙观乡)人；

周崇傅，清零陵（今永州何仙观）人。

也让我这个初来乍到者迷糊了，进贤乎？仙观乎？究竟孰“原”孰“今”，孰先孰后，孰轻孰重？

三

回程路上，跟乐教授谈起永州的旅游开发。说实话，永州的旅游其实面临一个难题：论自然风景，阳明山、舜皇山之类，无张家界之奇、黄山之秀、华山之险；论人文，永州文人虽津津乐道，但并无普通人耳熟能详的响当当的文化品牌；论新奇寻异，也无雪山飞狐、大漠孤烟，风吹草低现牛羊……潇湘之景、之人文，就如小家碧玉，需要耐心，方能细细体味她的魅力。如此，如何让人留下来，慢生活，细体味，悦心志，散怀抱，恐怕才是最重要的。就像周家大院，依山傍水，有如此大规模的古建筑集群，如此秀丽的自然风景，如此原生态的田园风光，如何能让人来了就不想走，而不仅仅是走马观花，到此一游，才是首先需要考虑的。就像我跟乐教授自嘲的，咱们游了一下午，没有一分钱消费，只给当地增添了一些汽车尾气，惭愧！

其实，就像愚溪，柳宗元的溪，也是需要停下来，与之相伴，一卷书，一杯酒，一局棋，一盏茶，月下对坐，吟啸徐行，才能慢慢体会她的妙处的。

有人说，永州是湖南最后一块未被污染的净土，因为边缘，因为未被过度开发，反而保留了它的素朴、纯净、原生态。而这，何尝不是永州拥有的最大的财富呢？

零陵与冷水滩，永州被分出两个区，一南一北，上演“双城记”，一个是政治经济中心，一个是历史文化教育科技汇聚之地。在常人的眼里，一个代表传统，一个指向现代。而今，传统仿佛在日益没落，我们只能不断地在曾经的那些人，那山水楼阁中，去追踪那日渐远去的文化的背影。

其实，在唐宋永州文化的三大家中，怀素、柳宗元、周敦颐，他们分别代表的是永州文化的三副面孔，昭示的是三种不同的文化品格：酒性、诗性与理性。

永州之野产异蛇，也孕育了“草书天下称独步”的怀素。他自幼家贫，出家为僧，却常不守戒律，不戒酒色，颜真卿《僧怀素传》说“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于是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他好书，却不师古，自出机杼。他好酒，李白《草书歌行》曰：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于怀素，酒常常连着他的魂，“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笔走龙蛇，成就了他的书之“狂”。怀素与另一草书大家张旭其名，颠张狂素，与中正庄严的颜真卿之书，形成鲜明对照。

799年，怀素在60岁时，回到他的故乡零陵，创作了被称为”天下第一小草”的《小草千字文》，然后安然离世。六年后，805年，32岁的柳宗元被贬永州。当他来到法华寺，不知是否在东山之巅凭吊过那位“醉”而成“圣”之人。来自都城长安的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溪居》

他“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始得西山宴游记》），足迹所至，游东山，登西山，在小石潭流连，过黄溪，在小石城山感慨造物者佳山水为何“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能一售其伎”。是柳子发现了永州之野的山水，与之同乐，共“愚”，也给这一蛮荒之地带来了诗性。

而反过来，也是因为“闲”，用石头记彭帮主的话说，整天没什么鸟事，才有功夫，有心情，游山玩水，读书悟道，行于笔端。据有心人统计，中华书局出版《柳宗元集》收入诗文678篇，其中近500篇写于永州。永州也成就了柳宗元的“文”名，韩柳交相辉映，边缘也中心，永州之野，因为柳宗元，也可以“一售其伎”了。

二百年后，在潇水的支流濂溪河畔，又孕育了理学大家周敦颐(1017-1073)。从此，这块土地在狂野之书、山水之诗之外，又有了“思”，有了清明的理性。孟泽教授有一段关于湘大的名言：

这是一片不失野性和宽大的原野，在原野上长出来的花果林木，总是让人感觉到健旺丰沛的草莽气息和生命力，感觉到自由和生猛，当她逐渐成长起一份精致和文雅、严密和理性时，她就不止属于湖南乃至中国了。

这话用来概括永州似也合适。因为周敦颐，吾道南来，大江东去，这片土地也就“不止属于湖南乃至中国了”。

那天上萍岛，见萍洲书院门楣上“潇湘”二字，还有那副对联：洞庭迎归客，潇湘逢故人，顿时惹出缕缕乡情。我在《柳宗元与潇湘文化》读书交流会上，讲“永州之野与柳宗元的文化选择”，柳子如何在中土与蛮夷之间、庙堂与山水之间、儒学与佛教之间，作出他的文化选择。我说，特别感谢石头记和永州职院，使我们有幸在萍岛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在潇水与湘水汇合之处，谈谈永州，谈谈我永远的故乡……永州职院宣传统战部的黄义君部长后来跟我说：

您的讲座，情真意切，字里行间里对家乡的爱让我感动。听完您最后一句，我感觉自己忍不住要落泪了。

月是故乡明，雨是潇湘润，谁让我们有个共同的故乡呢？

周敦颐离开家乡道州濂溪，曾任郴州县令、永州通判。仕宦羁旅，去过许多地方。晚年隐居庐山莲花峰下，把门前的那条小河，也称作了“濂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