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的丢鸡之夜

美:厄班·韦特 编译:多拉快跑

去年夏天,来了很多推土机,把橘园推成了一座座的沙丘和小山。工人们在地里挖洞,浇注水泥,铺出曲折的羊肠小径。整个夏天,我和弟弟胡安都坐在篱笆里边,吃着橘子。从爸爸的鸡舍往前,经过旧的篱笆,是一片牛油和西柚树。人们在那里堆起土,伐倒一棵棵的橘树。橘子落得满地都是,因为没人捡,只能任其腐烂;沉甸甸的果实把橘树压弯了腰。锯末随风飘荡,在烈日下打着旋,穿过薄薄的铁丝网,一团团、一簇簇,点缀在爸爸的草地上。我们眼看着橘树一排排的消失,变成了球道、沙坑和沙障。用不了一年,我们的屋外就会布满埃尔多拉多乡村俱乐部的喷水嘴,就像我们在长滩社区的所有邻居一样。那个夏天,我们经常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地面在脚下颤抖,院子里的鸡叽叽喳喳吃着草籽,空气中隐隐传来妈妈看电视的声音。

这一段时期,从树林里跑出了很多陌生的动物。负鼠像幽灵一样从阴影里钻出,野兔从篱笆下面打洞,钻进院子,蛇游动着身子,爬过墙角。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走出屋门,斜倚在篱笆上,把手搭在我们为了爬出去,而掰弯了的铁丝网上。“你都能感觉到虫子在爬出地面了。”他看着日益稀疏的树林说。橘园也有这样的感觉,似乎所有的动物都在匆忙逃往别处。就连爸爸的鸡也开始喜欢院子的另一边了,断裂的树枝和倒下的橘树,往往吓得它们四散而逃。

在那些日子里,爸爸发出半像鸽子半像鸡叫的咕咕声,试图安抚惊慌失措的鸡群,让它们接受命运的安排。邮箱里来了一份通知。它封在细长的牛皮纸信封里,非常正式。撕开信封,是一张奶油色的信纸,上面列出了市区里禁养家禽的法令。富有质感的纸张上盖着崭新的长滩市大印。正如爸爸所言,这些法令像履历纸一样厚。说这话时,爸爸正双手搭在篱笆上,观望着地里的工人。他厌恶地看着推土机,认为那滚滚而来的履带是在向他的后院宣战。

在我和胡安靠在篱笆上,听着不远处的橘树一棵棵倒下时,他会不断地说:“他们这是要抢走我的鸡啊!”

*


对我和胡安来说,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们趴在篱笆旁,仔细观察地上的动物脚印。“是大毒蜥!”我喊道。

在远处高高的天空中,盘旋着一只秃鹰,俯视着橘园,不时俯冲而下,冲向损毁的田鼠、蛇和野兔窝。

胡安盯着面前的土路。他在观察一些鸟一样的足迹,在这些足迹之间,是一条纤细的身躯留下的痕迹。“是巨蜥,我敢肯定。”

“加利福尼亚没有这么大的蜥蜴。”

“那就是哥斯拉。”胡安说着,把小手背在身后,露出调皮的笑容,眼睛看向远处的田野。

我沿着篱笆追踪着蜥蜴的脚印,直到发现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地上有两个小小的爪印。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篱笆内,找不到来源,也看不出跑向橘林的迹象。 “你觉得这是什么?”

“会飞的松鼠。”

“松鼠可没有这么大的爪子。”

胡安从篱笆上望着地面,估摸着爪印之间的距离。“会不会是野兔从篱笆上跳过去了?”

“野兔是钻,不是跳。”我朝鸡窝走了几步。那里还有足迹,绕着绷在铁丝网上的窄木条转了一圈。“快看。”我指着地上的一串爪印说。

我们拨开脚印上的树叶和杂草。一只鸡惊慌地窜过鸡窝。胡安把手放在脚印旁,拿手指比着长度。

“你觉得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两天吧,也许今天早上,你觉得会是一只猫吗?”

“一只大猫。”胡安说。

“一只美洲狮。”

“太大了。”

我拖拉着脚,用运动鞋的鞋底擦着爪印。尘土扑腾起来,在阳光下飞扬。胡安站在原地,看着我绕着鸡窝转圈,把地上的每个足迹都换成了自己的。

“我们要告诉爸爸吗?”胡安问道。

“告诉爸爸什么,一只大松树在围着他的鸡打转吗?也许只是一只地鼠呢。”

“会跳篱笆的地鼠?”胡安问。

我们一起望向稀疏的橘林,在那看不见的树荫后面,会隐藏着什么呢?

*


晚饭时,爸爸一直在说:“鸡好像受了惊吓”,“有什么东西进了鸡窝”。那时,他在富勒顿教数学,夏天可以休假,这让我们和妈妈很不适应,因为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妈妈晚上在长滩纪念馆上班,因此对家里的鸡不像爸爸那样上心。有些晚上,妈妈不在家的时候,鸡圈里的鸡会突然叫起来。先是一只鸡叫,接着所有的鸡都乱作一团,它们扑腾着翅膀,掠过地面,撞在鸡圈的铁丝网上。这时,爸爸会来到我们的卧室,站在我的床边,把手搭在窗户上向外观瞧,同时小声地问我:“你听见了吗,拉斐尔,听到了没有?”他回过头来,看我有没有在听:“有东西在袭扰我们的鸡。”

妈妈绝不会知道,我们度过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们不会告诉她,爸爸会让我们坐在他的躺椅旁,喝着啤酒,直到伴着夜风,在蛐蛐的叫声中沉沉睡去。我们会坐在砖砌的露台上,一声不吭地打上几个小时的纸牌。这期间,他会不时地看向鸡窝和后面的田野。他的手电从不离身,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拧亮电筒,照向灌木丛、一段段的篱笆和沉睡的鸡群。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胡安六岁,在这个家里,鸡似乎成了最小的兄弟。很多时候,我和胡安觉得,爸爸爱他的鸡要胜过爱我们。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狂风撕扯着鸡窝顶上的木板,爸爸打着手电,担忧地看着用窄木条和铁丝网搭成的鸡窝。乌云越压越沉,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在电光的照射下,一只鸡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


鸡死去的那个夜晚,没有传出一点声音。早些时候,我和胡安在和后街瓦斯克斯家的孩子们玩山大王游戏。从14号球洞所在的土丘顶上,可以看到所有邻居家的后院。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给杜鹃浇水;往前五栋房子远的地方,跟我们上同一所小学的几个女孩正从喷头前跑过;爸爸待在后院,用铁锹填野兔打的洞。我们玩了几个小时。瓦斯克斯三兄弟比我们大,但我们占据了高点,把他们从土丘上推了下去,他们打着滚,衬衫上沾满了泥巴。

高尔夫球场已经建好了一半,橘树砍伐殆尽,只在远处的球场边还孤零零的立着几株。球道和果岭已经成型,地上还没有铺草坪,只有蜿蜒的水泥路和收集雨水用的下水沟。建筑工人正在空地的另一边安装喷灌设备,没有注意到艾迪·瓦斯克斯扔出的土块差点打瞎了我的眼睛。

我看见棕色的土块在空中一闪而过,就击中了我。我闭上眼睛,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我勉强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艾迪和他的兄弟们就冲上了我们站得土堆。我听到胡安嘴里的呜呜声,或者只是喘息声,还没来得及发出,瓦斯克斯兄弟就把我们压在了身下。

翻滚停止了,胡安压在我身上,我躺在土丘下面的地上。泥土中一股橘子皮味,像是混杂了雨水和虫子气息的柑橘。我的眼睛还没好。我的自尊伤得更重,我望着山顶,用能活动的手向艾迪比了一个手势。

回到家,我和胡安在卫生间的打闹声吵醒了妈妈。她走过来,看到我们用了四条毛巾两条浴巾擦拭身上的污垢。我们的衣服堆在马桶旁,胡安站在凳子上。头伸到水龙头下,浅褐色的水流过他的头发,围着地漏打转。一旁的白色毛巾跟我们的皮肤一样黝黑。我仍眯着眼,只能勉强看见她站在门口,大张着嘴巴。

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床上的清凉,我们躺在轻盈的床单上,盖着冬天用的厚毛毯。但最难忘的还是那晚的寂静。妈妈去上班了,爸爸挖了一天土,早就上床睡觉了。卧室里只有我和胡安。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冷水冲洗的凉意,我们站在院中,用水管冲洗身体,夕阳的余晖洒在高尔夫球场上。

“胡安。”我轻声喊着,在卧室的黑暗中等着他的回应。月光透过窗户,从白色的床单和蓝色的毯子映到天花板上。“胡安。”我又喊了一次,声音更大了一些,但仍然很轻,我不想再惹麻烦了。他没有回应,身子背了过去。我等待着,看着他的床单在面前缩成一团。“我知道你能听见。”我悄声说。他把床单裹在肩上,没有转身,也没有看我。我闭上眼睛,仍在等着他的回应,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当睡意袭来时,就连外面的鸡也格外安静。

*


我们睁开眼时,鸡已经放在冰箱里了。我们听见爸爸又在外面填洞,铁锹挖土时,铲到了石块。声音从开着的厨房窗户钻进来。鸡已经拔了毛,清洗干净。胡安用手指捅着它,看着整只鸡囫囵个儿的钻到冰箱最里边。鸡放在最下面的一格,一条腿撕开了,像是什么东西要扯着它钻过铁丝网。我努力想象着一只凶残的地鼠,隔着铁丝网撕咬鸡的样子。我觉得胡安跟我想的一样。我和胡安在和爸爸逗着玩儿,不让他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但是现在,这似乎无关紧要,那些足迹太小了,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晚饭时,爸爸和妈妈都没有说起我们昨天捣蛋的事儿。爸爸只是在谈论我们用来做晚餐的鸡,还有他的报复计划。

妈妈撕了一块肉,一边嚼着,一边看向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买一支枪。”

“除了鸡,你什么也打不到。”

“那我该怎么办呢,不停地填洞,寄希望于这就能阻止它吗?”爸爸把刀叉放在盘子上,我看见胡安隔着桌子,冲我使了个眼色。

“你不能买枪。”

“干嘛不呢?”

“你会把邻居都吵醒的。”

“吵醒他们?等我打死这个偷鸡贼,说不定他们还会夸我呢。”

妈妈叹了口气:“没有人会夸你的。别忘了,离开学只剩一个星期了。”

“孩子们可以帮忙。”爸爸冲我们努了努嘴,我们使劲往桌子下面钻,恨不得变成空气。那天晚上,我们又跟爸爸一起坐在了露台上。开始的半个小时,我们安静极了,盯着爸爸支在院子里的筛子,大气也不敢出。爸爸的样子有点滑稽,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面前摆着几根长绳子,绳子的一端连着筛子,等着扣住来偷食的偷鸡贼。每个筛子下摆着一盘碎牛肉。我们看着他试了几次筛子,一扯绳子,另一端支着的木棍落下,筛子便扣了下来。筛子并不大,只能扣住黄鼠狼或者猫,但爸爸在身边放了一根球棒,用来对付那些大家伙。

“要是熊或者郊狼来了怎么办?”胡安问他。

爸爸瞪着筛子,没有看我们:“不会有熊或者郊狼,那些大家伙钻不过篱笆。”

我和胡安不由看了看我们每天爬来爬去的铁丝网,薄薄的一层,上面已经折弯了。

“有谁听说过高尔夫球场上会有熊呢?”爸爸不由地笑了起来,然后起身走进屋,郁闷的情绪一扫而光。很快,他拿着啤酒和纸牌回来了。

*


那一周,他什么也没抓到,接下来的一星期,他从学校回来时已经疲惫不堪,没有力气再整夜守候那个偷鸡贼了。尽管如此,只要夜里传来鸡叫,爸爸就会抓着手电,窜过我们的房间,跑去抓那个凶手。但是随着第一学期的开启,我和胡安都回到了学校,这些可怕的夜晚变成了两周或者一个月才出现一次。篱笆下面还会有洞,但鸡不再丢了,建筑工人的工作还在继续。

到十二月份,高尔夫球场完工了。虽然还没有俱乐部,但球手已经可以去果岭打球了。对我们而言,他们的游戏堪称“飞来横祸”。每天放学后,我们都要回家,把鸡放出鸡窝,但随着冬天的到来,太阳落山越来越早,球手们想着赶紧打完收工,完全没有顾及给我们带来的危险。

工人们围着球场种了一圈棕榈树,以防止球击中房屋或者飞出球场。但这些树还太小,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球出现在我们的院子里。不久之后,我们就有了小半桶球。妈妈跟我们说,她在白天会听到高尔夫球打在屋顶上,然后弹下来的声音。甚至有一次,她在后院发现了一只死去的乌鸦。不难想象,它是被两英尺外的那只高尔夫球打死的。这听上去有点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不断有球落下,我们不停地把它们捡起来,放进桶里。

到十二月底,我们已经有了半桶球,后街的瓦斯克斯兄弟有一整桶。艾迪灵机一动,决定把它们卖给从房前经过的球手。我们提着桶,站在篱笆前,高声叫卖:“卖高尔夫球了,二十五美分一个。”把赚来的钱四六分也是艾迪的主意,因为他们有三个人,而我们只有两个。这并不公平,但毕竟卖球是艾迪的主意,何况我们每天还能挣几个美元呢。到一月中旬,我们的球已经卖光了。那些日子,艾迪看上去闷闷不乐。赚不到钱,他心痒难熬。就像每天都有一只高尔夫球砸死了他的猫一样难受。在公交站,他双手插在汗衫口袋里,一言不发,嘴里念念有词。他的话越来越少,就连平时最喜欢的道奇队,也很少谈论了,更别说我一天内捡到两只高尔夫球这样的小事了。

艾迪一定有什么烦心事。他的兄弟们一如往常,胡安则把钱花在了街角商店的棒棒糖,或者午餐时的汽水这些孩子气的东西上,艾迪脑中的算计一刻也没有停止。我知道他不高兴的原因,因为我们计划着要买相同的东西。在那之前,我的钱大都花在漫画书上,艾迪则用来买了棒球卡。但是春天就要到了,少年棒球联盟就要开赛了。我们暗暗地较着劲,比着谁先买到威尔逊棒球手套。以为这样就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卖光球一周后的一天,我正躺在床上,艾迪忽然来到了我的窗前。妈妈去上班了,爸爸一定还在屋里看书或者批改作业。胡安侧躺在床上,背对着窗户。我拉上了窗帘,唯一记得的就是艾迪的肩膀和头趴在窗户上的黑影。一开始,我吓坏了,手躲在毯子下,搞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影子。上一次夜半鸡叫还是几周前。我首先想到的是弟弟曾经问起的熊,然后想到了爸爸一直在担心的市政官员。尽管我并不确定,我们脆弱的篱笆到底能不能挡住比野兔更大的东西。

艾迪敲着窗户,紧张地左瞧右看,他妈妈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叫他回家了。我拉开窗帘,看见他站在后院,提着两只桶,脚上穿着他爸爸的黑色大胶靴。我打开窗户,他把桶举了起来。起初,我以为他偷了我捡来的球,但两只桶都是空的。“快出来,拉斐尔,我有办法了。”他说着,脸上洋溢着笑容:“我们就要发财了。”我穿上短裤和汗衫,跳出窗户。外面还很暖和,也许有十度,艾迪穿着跟我一样的短裤和一件长袖衬衫。“你有什么办法了?”我问他。

“关于高尔夫球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关上窗户,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弟弟。

“别管他,他就知道买糖和汽水,还是我们两个一起去比较好。”

我低头看着他脚上的胶靴,还有手里的桶。

“快点,”他说:“我们得轻点。”艾迪朝着篱笆摸去,身子躲在院子边上的阴影里,他尽量避开鸡窝。到了篱笆前,他把桶递给我,自己翻了过去。“现在把它们给我。”他说。我回头看了看,只有厨房亮着灯,就把桶递给艾迪,翻过了篱笆。我紧跑慢跑,才能跟上他。艾迪沿着球道飞奔,冲向球场中央,水桶随着提手晃荡。月光如水,照出了草坪上的坑洼,从环绕球场的棕榈树看出去,外面斯特恩斯大街上的路灯就如一个个光球。灯光照在草地上,闪烁着奇异的黄光。我们顺着14号球道向下跑去,每隔一会儿,我就回过头来,看一眼外面的屋舍。人们在客厅看着电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爬上沙丘,跑向果岭。14号球洞的白色旗帜轻轻摇曳。

爬上丘顶后,艾迪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从另一侧跑下去,冲向了下面的障碍水池。我追上他时,他已经站在了人工池塘的中央。我听到高尔夫球扔进塑料桶的砰砰声,还有他穿着靴子,趟过水池的声音。砰砰声再次传来,我知道,艾迪要发财了。我提着桶,跳进了水中。

水池最多两英尺深,我们可以直接走到对面。在池塘的最深处,我们弯下腰去,张开双臂,搂过水底,下巴几乎贴在水面上。直到浑身上下都塞满了球,我们的兴奋劲儿才过去。我们坐在池塘边,身上湿漉漉的,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棒球手套。毫无疑问,用不了几个月,我们就能买下它了。艾迪的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就像我们站在篱笆旁,向路过的球手高声叫卖时那样。

沿着球道往回走的时候,我的鞋里灌满了水,艾迪的靴子啪嗒啪嗒拍着小腿。屋子里的人走来走去,灯光散落在球场上,但我们对此视而不见。我们还沉浸在美梦中,虽然还迈着步子,但脑子里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就这样,我们在去往14号球洞的中途分了手。艾迪向右,回了自己家,我也继续朝家里走去。

我的桶里放了一半的球,另一半在艾迪的桶里。夜晚的寒意袭来,房子里的灯一点点地熄灭了。球场不再像我们跑过球道时那样明亮,草坪上的坑洼现在变成了黑乎乎的洞口。灌木丛里闪过什么东西,猫或狗一般,朝我的右边跑去。我不由打了个冷颤,瞅向紧挨着篱笆的灌木丛阴影。我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夜空中传来远远驶过的汽车声、蛐蛐声和风声。更近一些,是树叶被扒拉开,翻寻地面的声音。我探头观望,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了几步,直到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我猝不及防,愣在原地,球桶挂在手上,一点用也没有。

我站在那里,分辨着空气中轻微的扰动,路灯上的灯丝嗡嗡作响,夜风拂过草地,汽车驶过街外的水泥地,灌木丛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搜寻着,在远处的球道尽头,发现了它。从树丛里钻出来,一路小跑,来到我前方一百英尺远的草坪上。它停了下来,支起耳朵,保持着夜间的警觉。它转过头,一只小狐狸。它乍着胆子,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黑色的爪子轻快地踢踏着草地。我一动不动,只是侧着头,瞧着回头观望我的小家伙。我像呼唤狗那样,冲它吹了个口哨。狐狸吓了一跳,盯了我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过得很悠闲。春天就要到了,我们快存够买手套的钱了。放学后,我们站在篱笆旁,把球卖给经过的球手。爸爸似乎忘记了政府的养鸡禁令,尽管与房子后面修剪整齐的高尔夫球场相比,他的那些鸡就像游荡在埃尔多拉多乡村俱乐部小径上的狐狸一样,多少有点不搭。

通常,每隔一周,我们就会去14号洞后面的池塘捡一次球。我带了几片红肠,有时是午餐剩下的三明治,我会习惯性地把它们放在草地中间,等着狐狸出来,把它们吃掉。有些晚上,我会穿着湿透的衣服,盯着灌木丛,等上几个小时。慢慢地,我能把肉片拿在手上,等狐狸出来后,再把它引到跟前。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它会变得不安,一前一后的晃着脑袋,鼻子嗅着地,来回打转儿。我会把肉扔给它,或者放在地上,往后退几步。

我喜欢盯着狐狸,看它皮毛下鼓起的肌肉。我看着它的下巴,脖子一抖一抖,吞咽着,咀嚼着。它两边的嘴巴上密布着尖利的细小牙齿,牙根带着黑黄色。我喜欢灯光照在它皮毛上的样子,油光水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过上一会儿,我就可以坐下来,从十英尺外,看着它狼吞虎咽,而不会吓到它。每次吃完,它都会东张西望,看看我,又瞧瞧地,伸着鼻子嗅探放过肉的草坪。等过个一秒或一分钟,它就会打量打量我,撒开四蹄,轻快地跑开。

我们再没有像第一天那样,捡到那么多的球,但这已经让我们很满足了。毕竟,我们只是在放学后,赶在太阳落山前,以25美分的价格,卖上一两个小时的球。但是,等春假到来时,我们又感到了绝望。艾迪再次变得焦躁不安。他现在想找遍球场上的每一个障碍水池,把春假的每一天都用在卖高尔夫球上。此时此刻,除了手套,他还要买许多别的东西。我们动力十足,打算找遍每个球洞。这关系到新的一年,新的夏天,还有明年春天,我们的购物计划:冰淇淋、上学穿的衣服、漫画书、新自行车,还有许许多多想都想不到的东西。

从艾迪出现在我的窗外算起,我们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多趟。这么多次下来,我已经能让狐狸来到我跟前,一边喂它吃东西,一边抚摸它。我不清楚它是因为跟我熟悉了才会这样,还是它就住在这些房子附近,但它真的很温顺,只有在我太过急切,作出意料之外的举动时,它才会吓一跳。它比我小的多,大约两英尺长,一英尺高。它让我想起了社区里,一些女孩遛的狗。我学着女孩们给狗起的名字,也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它火把。一方面是因为它红色的皮毛,一方面也是模仿《神奇四侠》里的霹雳火。但与那些遛狗的女孩不同,我没把火把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包括艾迪。

开学前的一周,艾迪准备了一堆桶、盆、罐子、帆布包、装土豆的布袋子,甚至几件打了结,充当袋子的T恤衫,把它们藏在我家附近的灌木丛里。这一次,我早早就出了门,因为有太多的事儿要做。从艾迪的准备来看,我们怕是要干上一晚上,淘遍球场上的每个水坑了。我在窗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弟弟,他像平常一样,翻身睡着,过道和卫生间的灯光从门下面透进来。我把窗户留了一条缝儿,方便伸进手指去,整个打开。爸爸可能已经睡了,或者在批改放假前留的作业。我翻过篱笆,回过头,看着熟悉的厨房灯光照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爸爸的鸡已经睡了,缩在铁丝网后面,像一个个白色的棉花球,风吹过头顶,拂乱了它们的羽毛,夜凉了。

我把几片红肠装在塑料三明治袋里,塞在口袋内。我们的动作干净利落,从一个水坑转到另一个水坑,直到所有的桶、罐子还有袋子都塞满了高尔夫球。我把三明治肉片放在紧挨袋子的岸上,一边捡球,一边留意着火把。天气还早,而且我是第一次去球场那边。我不知道它会去哪里,也不确定那天晚上能不能见到它,但我仍然小心翼翼,不让零食沾上水,以免它突然出现。

我回到灌木丛,倒出一堆高尔夫球,正要伸手去拿另一只袋子,一只鸡突然叫了起来。接着,所有的鸡都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没头没脑地乱做一团。我站在离灌木丛十英尺远的地方,头顶一架飞机正在飞过,除此之外,只有呼号的风声。伴随着鸡的叫声,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有东西撞在了铁丝网上。接着,草地上传来了什么动物快步跑过的嚓嚓声。火把从我身边窜过,头也没抬。它伏着身子,迅速地穿过草地,嘴里含着一个白色的鸡蛋。看着它出现在爸爸的鸡窝外,嘴里叼着偷来的鸡蛋,我着实吓了一跳。我目瞪口呆,站在新栽的棕榈树边,在乱哄哄的鸡叫声中,眼睁睁看着火把从我的身前窜过,伏着身子,一阵风似的掠过草地。

我像第一天晚上那样打着口哨,叫住了它。它转过身,犹疑不定,在三十英尺外停下脚步,回望着我。我把肉片放在手上,哄着它回到我身边,像以前许多次一样,把肉片递过去。我吹着口哨,叫着它:“看这里,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晃着肉,引着它追逐我的手,嘴里还噙着鸡蛋。

它有点不知所措。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房子,张望了一下黑沉沉的高尔夫球场,然后又转头看我。它轻轻地把鸡蛋放在草地上,朝我奔来,脚步飞快,红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拿着肉,在它眼前晃动。它歪着头,竖着耳朵,提醒着我它野性的一面。我对它到底了解多少呢?我不情愿地缩回手,我害怕了,拿着肉的手从它眼前挪开。火把最后迈了几步,像狗一样后腿发力,跳了起来,堪堪擦过我的下巴。啪的一声,夺走了我手中的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火把娇小的身躯与我擦肩而过,轻巧地落在草地上。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呼啸,划破夜空。我听到重物击打骨头的破裂声,在空洞的回响中,我陷入了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听到火把短促地尖叫,它躺在我身边,急促地呜咽着,痛苦地喘息着。它的背部受到了重击。

爸爸再次举起铁锹,客机在几英里的上空飞过,新栽的棕榈树枝叶婆娑,高举着的铁锹又一次挥下。我们迎着风,站在球道上,死去的狐狸躺在路边,爸爸瞪着它的身子,余怒未消。他的举动与火把息息相关,又毫不相干。我站在那里,看着爸爸和火把。他们都是橘林残存的记忆,是过往生活的碎屑,整个时代环绕的中心,就像盘旋在腐肉上空的秃鹫,等待着降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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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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