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走一趟山阴道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

我有时在想，一个崇尚古典、心怀梦想的人，一个追慕古风、内心丰盈的人，无论多忙，都应该抽出时间，走一趟山阴道。

到这条既有历史、又有风景的古道上走走，会碰到很多故人，还有过去的马骡驴车辙印。

这是江南的一条著名驿道，就像现在的入城主干道，人声熙熙车马喧，有时甚至还会堵车。山阴道上，走过求学的书生、游览名山大川的诗人、怀揣小本钱做生意的人……

走一趟山阴道，现实又空灵。古道还在，虽不如过去完整，但足够你于时空交错之间，抚今追昔。

有风景和故事的路，往往不是一马平川，而是高低起伏，曲折婉转。它是一道隐喻，人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行，会遇见谁，或者不曾遇见谁，都很奇妙。

人站在山阴道上，渺小如豆。既是看风景，又是看热闹，古今红尘之中的大热闹。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薄衫少年，向往古越那条风雅的石板驿道。彼时望文生义，总觉得那条道在山的北边，盘山而上，翻越一座山，绍兴城便到了。

访古越，我是从萧山坐绿皮慢车一路东行，自然见不到山阴道，其时也不知道这条古道在哪儿。在绍兴城里，骑一辆自行车去大禹陵，沿途所见尽是山陵、土岗、拱桥、乌篷船，以及路旁的野花闲草，弄不明白到底哪一段才与古代山阴道重叠。

有些地方，必定要经过。后来，和朋友去丽水，夜晚驾车，经过绍兴、诸暨一段，望着窗外蓝幽幽的山峦，心想，山阴道大概就在附近吧。

然而，隔着一段距离，终究体察不到其间的意境。总是想步行一趟山阴道，也不枉读过的那些古诗，看过的那些旧画。

山阴道为何有如此魅力？我在王维的《山阴图》中看到，一人在舟上，数人坐山石，或走神，或喁谈。他们吹着唐朝的风，坐看云起，都是舒服的姿势。

什么是让人舒服的姿势？恬淡无为，面目平和，呼吸均匀。这些，古人在山阴道上都做到了。

让人舒服的山阴道，或者说，走在山阴道上，吐纳草木清气，嗅着溪流水香，让人心情舒畅。

古人走过的山阴道，是一条诗与画的道路。或者说，要领略江南的诗与画，必经山阴道。

徐渭在山阴城里作画，青藤书屋的花架下趴着一条老狗。

王羲之兰亭曲水流觞，在绍兴城的南面，你去寻它，也必须从山阴道出发。

绍兴城里还有一坛黄酒，摆在某个小餐馆的朴实木桌上。那坛叫“女儿红”的酒，不喝，说着，也觉得好听。

鲁迅是坐在船里看山阴道的。岸上，有人世万象。他在《好的故事》中回忆：

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

山阴道上行，风景自在。一边走，一边看，内心妥帖。走一条道，就会想起从前在这条道上走过的人。他们从早晨出发，一路走到天黑，走到了远方。徒步去走山阴道，是一段文化孤旅。一条路与一个人，也许只是一种象征。

山阴道是一条文艺的路、温润的路、风景的路，将人引进城。路尽头是城，抵达或者出发。

旧书中的驿道，有江南山川之美。伸展在山川峻岭中的人间古道，有书籍宣纸上的古典之美。

“柳暗花明”的光影对比，人稍迟疑，一转身，常有意外惊喜。数百年前，陆游的“又一村”，其实是对前途重新抱有希望，也悟出世事消长变化的道理。“又一村”，是失望后的希望、绝处逢生的欣赏、暗夜中的灯光……炊烟袅袅，人站在山头俯瞰山谷里的村庄，人间烟火，鸡鸣犬吠。站在山阴道上，尽阅人间美好。

需要减肥的年代，好多人一边暴走，一边看风景。走累了，可以吃几颗茴香豆，可以在路边吹风，还可以蹲在一条小渠边，用泉水洗脸。

山阴道是一种象征，是行旅和过程的优美穿越。沿着它，你会不知不觉走进梦境，走进江南山水的老故事。

远山近水、小桥凉亭、田畴农舍，相映成画。

我在想象，麦熟季节去走山阴道，云端布谷啼；梅雨季节去走山阴道，远树上的梅子熟了，伞外水汽迷蒙，雨树含烟。

古道寂静，曾经的车马喧，早已化作一片远去的背影。我若站在山阴道上，或许会有所发现。隔着山石流泉，看到几座青冢，荒草萋萋。我当遥遥作揖，向林木深处的古代先贤致敬……（作者：王太生；编辑：杨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