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玮
站在三危山上,从敦煌守护神常书鸿先生墓碑的方向西远眺,越过当年由他亲手栽种的钻天白杨,在漫漫黄沙之中闪烁着的那片暗红,就是莫高窟的地标性符号——九层楼。
千百年来,它犹如一尊进入禅修之境的塑像,伴随着流沙的起伏动荡,悲悯地俯瞰着世间的悲欢冷暖,讲述着敦煌的风云变幻和众生命运的轮转。
莫高窟268号洞窟是被公认为莫高窟最早的洞窟之一,大致开凿的年代应该在北凉统治时期,根据唐代《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中的记载,最早在此开窟的是一位叫乐僔的和尚。
话说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前秦建元二年,即公元366年。一位叫作乐僔的和尚,生逢乱世,内心空茫,靠着一根拐杖,在缭乱的世间寻找着内心的净土。有一天,他来到三危山下,向西遥望,忽见金光万道,状有千佛,他认定这片黄沙之地就是他寻找多年的乐土。于是,就此在鸣沙山东麓的石壁下开凿了第一个洞窟,以此来安抚动荡不安的内心。
他没想到,随着第一个洞窟的开凿,一场跌宕起伏的千年文化叙事就此展开。
正如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长樊锦诗先生在《漫话敦煌》一文中所感慨的那样:“或许,潜心修佛的乐僔不曾想到,他这一凿,竟凿出一座举世闻名的艺术宝库;他这一凿,竟创造了一个流经千年的文化圣殿。”
如今,尽管乐僔和尚开凿的第一个洞窟,在岁月和黄沙的侵蚀中已经难以辨识它原初的踪影,但从268窟的洞窟形制中,我们却依稀可以感知到当年乐僔和尚之所以在此开窟的心境。
按照石窟的功能划分,石窟主要有用于礼拜的礼拜窟;用于坐禅修行的禅窟以及用于僧人生活的僧房窟和用于储藏的禀窟,268窟就是一处典型的禅窟。
这是一间由多室组合用来修行的洞窟,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过厅,南北两侧各开两个小室,小室的面积大体相当。古时的僧人就坐在这里打坐禅修,以便进入清净忘我之境。
这一组禅窟原本没有壁画,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壁画,大都是隋朝时期绘制上去的。
洞窟的开凿,肇始于印度。
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前后,古代印度的僧人就已经开始远离人群,在山林间寻找清净之地,开窟修行。随后,在公元1-5世纪前后,达到一个开窟的高潮。
阿旃陀石窟群就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
阿旃陀石窟可以说是古代印度石窟艺术的集中体现。它位于印度马哈拉斯特拉邦的奥兰加巴德市的一个山谷中,缓缓流淌的瓦格拉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马蹄形的弯曲扇,石窟就开凿在瓦格拉河畔的峭壁上。
印度早期的石窟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毗诃罗窟,也就是僧房窟;另一种就是用于礼拜的支提窟,也称之为塔庙窟或塔堂窟。僧房窟是供僧人们日常生活和修行用的,通常主室有一个很大的大厅,在大厅的正面和侧面各开出一些小窟,僧人们就在这些小窟中坐禅修行、起居生活。中庭则是坐禅间歇用于活动的场所。
礼拜窟通常平面为马蹄形,窟室的后部呈半圆形,中央设有佛塔。做礼拜时,僧众则绕塔巡礼。僧房窟与礼拜窟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往往有一个礼拜窟,必然要有相应的僧房窟。而僧房窟所在之处,还应有水源,以便于取水生活。
印度的阿旃陀第12窟就是这样一座禅窟,它被称之为印度最大的僧房窟,开凿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前后。从分期上来说,这一时期属于小乘时期,这一时期的窟室非常简陋,也几乎没有什么雕饰。之所以营造这样一个简朴的场景氛围,足以昭示出早期的僧人们崇尚朴素、远离尘嚣、专注禅修的内心追求。
这一禅窟形制和清心的精神追求最求对后来中亚地区、中国的西域地区和莫高窟早期洞窟的开凿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莫高窟268窟是一处典型用于专心禅修的洞窟,从禅窟的形制中,我们似乎可以读出乐僔和尚开窟时那个苍凉的时代背景。乐僔所处的年代和开窟的时期正值中国历史上最为凌乱的五胡十六国时期。
话说自东汉以来,中原王朝的西部和北部周边的各少数民族开始不断地向内地迁徙。魏晋之际,在北方汉族人口锐减的情况下,胡族内迁形成高潮。在这一过程中,内迁的民族主要包括匈奴、羯、鲜卑、氐、羌等,历史上泛称为“五胡”。
在统治集团内部,西晋诸王为了争夺中央的最高权力,发生了一连串的相互搏杀和战争,历时16年之久,史称“八王之乱”。在“八王之乱”的混战中,西晋王朝的江山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公元306年,在晋惠帝死后,司马炽嗣位,是为怀帝,改元永嘉。见中原王朝内乱,匈奴王刘渊乘势而入,遣大将石勒率兵大举南侵,一路势如破竹,大破晋军,势力日益强大。
随后的311年,匈奴兵攻陷西晋京师洛阳,俘虏了晋怀帝。洛阳城内,烧杀抢掠,一片瓦砾,三万余王公士民被屠戮,史称“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后不久,怀帝被匈奴人所杀,其侄晋愍帝被拥立于长安。但此时的皇室、世族已纷纷迁至江南和陇右,西晋王朝名存实亡。
从此,中原王朝的江山便陷入到长达三百余年的势力割据、山河破碎、家国离乱的十六国时期。
乐僔和尚正是在这一大的时代背景下,开启了他的仗锡林野和苦行之旅的。
在来敦煌之前,他一路从东而来,目睹了整个中原地区的战火连绵和掠夺与杀戮,满目疮痍。此时的丝绸之路,早已不再是三百多年前大汉雄风守护下的驼铃声声,也不再有张骞凿空西域和班超都护西域那样的盛世传奇。而这样的传奇,要等到三百年余后的大唐建立才能重现光芒。
他,一个孤独的僧侣,和众生的命运一样,深陷在两个盛世王朝的中间泥洼地带,尘世凌乱,大地泥泞,百姓凄苦无边,他一个干巴的僧人又能何为?他只有靠着一根佛家的拐杖支撑,在零乱的尘世中行走,渴望能找到一方清净的泥土安抚身心,祈求天下安宁。
当年开创了孔雀王朝盛世的古印度皇帝阿育王也正是在经历了大规模的征伐后,亲眼目睹了人间太多的离乱和悲苦,深感自身造成的杀戮太重,才良心发现。从而发下宏愿,广修寺庙,因此创造了“白色阿育王”的慈悲基调,推动了以慈悲为怀的佛教在全球性的拓展和传播。
当乐尊和尚越过黄沙戈壁,走到鸣沙山东壁的宕泉河畔时,他仿佛找到了得以安息灵魂的净土,开窟禅修就此开始。
在工匠们一声声叮叮咚咚的开凿声中,他行走的心神终于得到平息,莫高窟从此成为了他的精神寄托和静修圣地。谁也不曾想到,当开窟工匠们开启的那第一铲,竟从此凿出了一个灿烂的人间华章。
在西晋灭亡后,远离洛阳长安数千里之遥的河西敦煌,正因为它与中原战火的远离,而成为民众逃难的归途。在此背景下,中原的世家大族、商贾名士,纷纷避难河西。
一时间,河西地区便成为了“天下丧乱、凉州独全”的救赎之地,文明的血脉也就此得以保存和传承。
在随后的一千多年的岁月长河里,虽历经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以至宋、西夏和元、明、清各王朝政权的变幻争杀,不管朝代如何更迭,也不论世事如何动荡,莫高窟都成为万千民众共同的精神寄托之地。无数难以名计的王侯权贵、商贾大儒以及平民百姓,都以供养人的身份,将他们美好的善良愿望和对来世的美好寄托都安放于此,开窟造像,祈求安宁,温暖心灵。
此间,更有无数的僧侣、工匠、画师们,他们默默地走进洞窟之中,拿起手中的凿子和画笔,或修经、或开窟、或造像、或绘画。在远离喧嚣尘世的宁静中,摒心静气,一凿凿、一笔笔,一划划,就像一场漫长的修行一样,用尽他们这一世的才华和毕生的心血,勾勒着他们心中的美妙幻境。从而创造出了这一人间瑰丽的画卷,书写了人间最灿烂的文明史诗。
一千余年的历史风云,每一个朝代的变幻都在这里留下刀痕,更重要的是,他们以凿刀和画笔的形式,记录下了一千多年来文明的身影。
如今,当我们借助模糊明暗的光线,阅读着古人留下的这一笔笔遗迹,侧耳聆听,似乎也能听到洞窟中传来的那一声声叮咚叮咚的开凿声,也能听到壁画上传来的那一声声美轮美奂的乐曲声。
此时,会忽然觉得,千百年来,那些无数因循着内心的召唤而来的每一个供养者,在黄沙围裹着的世界里,也都在进行着一场艰苦的跋涉和修行。
而我们,也和古代的那些默默无闻的工匠们一样,在平凡的日子中寻找着生活的支撑,借以安抚各自的灵魂。
页面更新: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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