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不着可埋之土-1984年台湾武侠电影《策马入林》

很长时间没怎么写老武侠电影的新影评了，今天想说说《策马入林》。

前段时间去看了《毒舌律师》这部在香港本土破票房纪录的电影，是因为有评论说，这完全是一部披着现代律法皮的老邵氏武侠电影，引起了我的好奇。看完之后，确实感受到了那么一点怀旧的情绪——小人物竭尽勇气不可思议的掀翻有大背景的大势力，这本就是香港老邵氏武侠电影最经典的主题，但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的电影？我们什么时候变得不那么相信，凭借一人孤勇，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或者，至少坚持了我们自己？

也就是说，为什么大家都在怀念老邵氏和武侠，武侠电影还是义无反顾的走向了衰落了？

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可以看看《策马入林》这样难得的致郁系武侠片。

写实武侠

导演：王童
编剧：蔡明亮/小野

《策马入林》拍摄于1984年，这是一个武侠已经开始式微的年头，那一代导演完整见证了一个武侠全盛时期，弄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武侠情结，只可惜，旧的已经远去，新的迟迟没来。华人电影市场上，武侠电影已经开始萎缩，作为新类型片，黑帮片警匪片逐渐开始取代了传统武侠的位置。武侠电视剧倒是还能撑一撑占据电视荧屏，可随着武侠小说大家的纷纷封笔和离世，有创造力的，还能不断突破求变的新作者却不几乎不再出现。怪才有几个，“大家”却消失殆尽。对于艺术家来说，有些直觉来得比切实的证据要快：武侠可能已经不再能包容新的时代精神了。

这个时候，台湾的王童，突然拍了一部《策马入林》。

具有实验精神的《策马入林》

这部电影很奇怪，你要把它归入武侠电影吧，也可以。但严格说来，它的精神气质似乎更接近日本武士片，而且很准确的说，更接近于黑泽明五内英雄等人的武士片。

然而，比起日本武士片，这部电影只能说，有“武”无“侠”，也没有“士”，更没有黑泽明电影中自带俯瞰众生的气场。无限落寞和创痛背后，只剩下一地鸡毛般的失落与无力，茫茫然不知路在何方。“侠”者依附的家国天下没有了，“武”者凝聚的内在精气神也散尽了，连“士”人捍卫的生命尊严与意义也丢失了。一群庸众失去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怀抱着一点点像丧家犬一样过小日子的小算计小心思，到头来还被证明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所以我一直都不愿意写《策马入林》，个人感觉，很难看到比《策马入林》更压抑的武侠电影了。后来的《绣春刀》、《黄河大侠》、《双旗镇刀客》什么的，虽也压抑，但好歹片中人物还想做个人，抗争过，撕扯过，渴望过。而《策马入林》了，好像一开始就不愿和你讨论这类问题。

不过这正是《策马入林》的意义，它是一个警钟，一声濒死的呼号。它不求你觉得好看或是难看，只想是告诉你，这片土地所剩无几的营养早已被榨干或者暴雨冲刷走，彻底贫瘠枯竭了。你想再种点什么下去期待长出点什么来，恐怕很难。

不知道这声先知先觉的呼救，后来者是否听到？

《策马入林》真的很不好看，我这个日本武士电影迷，能轻易看出它模仿日本武士片导演的影子，然而导演确实没有黑泽明一样的调度才能，赋予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画面以诗性和庄严。整部电影打斗场景混乱无序，彻底就像街头小流氓互殴。虽然灯光布景服装场景都很考究，但里面的人物生活得极其冷漠麻木，导演本人拍得也很冷漠麻木，看上去，所有人都有点半梦游找不到状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这也算一种风格，导演算是达到了目的。

但这不代表这部电影不值得一看，它依然有独到之处。一群因为这个乱世还沦为草寇的强盗，武功并不比一般官兵好，也没什么神功附体，开挂升级；过着睡大通铺集体户的日子，每日除了为一日三餐发愁，也不过就是玩玩闹闹讲故事，修修屋顶马棚而已；彼此之间当然过过命，但到哪都少不了权力斗争，即使饭都吃不上了还要削出个你死我活；情义虽有，还是抵不过男女之间那一点微妙的化学反应。这部电影更像是唐末流民的生活纪录片，它要展现的只是一种生活状态，而且，正是在我们的历史和现状中，最常见最持久的一种日常生活状态。并不只属于这群唐末的强盗，或许更属于我们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在这样寂寥的困顿中，草寇们还是有希望所在，有些想回家种田，有些想当和尚，实际上回去种田当和尚也一样要被官府和强盗打劫只得落草，但总算还有个地方可去，不管是不是幻境——人心里若是没有那个不存在的地方，人是终究无法活下去。

佛像

电影中反复出现

于是你听到有人在唱——

老者会说“往南方去，往南方去吧”。这样的诗意感悟哪里是强盗能唱得出来的呢？只不过是导演自己在唱吧？去哪呢？到南方去吧，中国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南方去吧，下南洋去吧，飘扬出海去吧……那里有路吗？似乎不会比眼前更糟了，但还是会有牵绊，会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东西。

唐末那样的乱世，显然是没有出路了。看上去，农民、官兵、强盗还勉勉强强的各司其职，但实际上呢？男主角何南显然是个懦弱庸常既无领导才能也无深谋远虑的普通人，凭借着把老首领抢回来的那把子“情义”才勉强收服了残部当上了首领，可他当然无力解决眼前的困局，只能越来越把目光转向了近在眼前的女人。那一点点的情感，对女人而言，很类似于今天常被人使用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对于男人，则是最后一丝丝人性的凭证，可这已经是最后残存的一点东西呢——否则，还有什么？

凭借着点感情，他坚信自己可以走出边境去落户，总有一块地方容得下一对尘世的小夫妻。他毅然决然杀马，杀兄弟，做出打劫官银这样轻率鲁莽的决定，杀掉拖累自己的同伴，最后当掉剑，告诉自己，总算还不是一无所有，还有个强暴得来的女人，以及那点飘忽的仅剩的情感。那是爱吗？也许不是，但对于一个乱世中人来说，已经极度奢侈。

人总是如此卑微可怜，可，什么时候能不如此呢？

最后女人依然选择回到父母身边，当何南在森立里冲向她想要夺回女人时，也许已经心中隐约有了感觉，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可那类似自杀的行为，何尝不是一种告别？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真实存在的出路。其他都是妄念。

——《策马入林》如果说好，大约就好在这里，它以一个非常独特的视角，切进了历史最真实残忍的那一面，灰头土脸，苟延残喘，看过之后人会心念一动，你说那是一种美学吧？算是吧，可是它确实没有提供任何新的可能与意义。你说那是一种感受吧，算是吧，但那种情绪也太过飘忽和偏执，阴魂不散，始终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不管王童有多喜欢黑泽明五内英雄小林正树，他终究拍不出日本武士片一样的内在气质：为了追求某种还未显现的新的生命可能，去皮挖骨噬肉剖心般的反思，去不可为也要为之的承担，堪称盲目又决然。他也不能像随后的中国第四第五代导演那样，骨子里尚有对暴力与权力刻骨铭心的渴求和欣赏。王童什么也没法相信，什么都抱持着深刻的怀疑，所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混沌和混战再所难免。

但至少作为创作者的王童是真挚的，坦率的，所以这部电影也是合格的。它那么浓烈又真实的展现着人生的困境和绝望，晦暗与不明。风雨过后，筋疲力尽。我们就像老马，老人，像所有人那样，眼睛里印现着自己都怀疑是否存在的远方，义无反顾的朝陷阱冲去……

武侠电影的结束

当然，凭借着那点骨子里尚有对暴力与权力刻骨铭心的渴求和欣赏，我们还是能为自己制造一些类似或者接近盛世的“海市蜃楼”，，只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武侠之魂”，幻象终究会破灭。也自然有些什么能先知先觉的呈现在作为人类精神产物的电影里，就像最后的回音和最初的预言。

而时至今日，我们连远方也不再相信，从此走入了一场长久的幻灭……也不知道会幻灭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题外话：我很高兴香港还能拍出《毒蛇律师》这样BUG超多的爆米花电影，我很高兴，即使到今天，香港还能偶尔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固执。凭借这一点固执，我总愿意相信香港的未来，会很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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