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女王姚妙 - 如何度过天赋显现后的漫长人生



姚妙的职业生涯,是从那场比赛开始,开始发生变化。

2019年UTMB(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耐力赛)168公里比赛,为了这场被誉为越野跑皇冠上的珍珠的比赛,姚妙提前1个月来到阿尔卑斯山脚下,进行着每天规律的训练。

而在前一年她刚取得了UTMB——101公里的CCC组别比赛女子组冠军,也创下了中国女子运动员在这场比赛中的最好成绩。

2018年,姚妙在UTMB领奖台上。摄影/Rocker

到七八十公里时,天蒙蒙亮,姚妙的一只眼像糊上了一层雾。

起初,姚妙以为是自己的头灯不够亮,但等到110公里左右,烈日当头,姚妙的一只眼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另一只眼也受到了影响。正值下坡,速度提升,这要比上坡时看不清路面危险得多,姚妙怕自己再坚持下去会摔倒,职业生涯就此断送,不得不退赛。

这一年,姚妙的眼睛时常出现问题,要么就是受到其它伤病的困扰。退赛,退赛,退赛……姚妙身上的压力越堆越深。网络上,充斥着对她的质疑,“昙花一现”是出现频次最多词。

彼时,正好有机会进入湖北省队转型为马拉松运动员。在当时的姚妙看来,这或许是一个能调整个人状态的机会。进入体制,将会有固定的收入,圆自己的大学梦,能够参加全运会。

“都是跑步”,姚妙觉得自己调整好状态后,随时都可以再回到越野跑的赛道上。但是马拉松这项运动与越野跑有很大的不同,转型来的姚妙并不适应,她没能跑出和越野跑成绩比肩的好成绩,全运会也以失败落幕。

这不是什么天赋少女的故事,而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天赋展露之后,如何发挥自己的天赋,又该如何度过漫长人生的故事。


/跑者姚妙·人物专访/


昆明体育训练基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角斗场。

冬季训练的日子是单调的,需要遵循着严格的作息。各个队的运动员们聚集在一起,无形的竞争的氛围更是笼罩在基地的上空。

姚妙时常感到焦虑,当看见自己和别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时,姚妙会自责“大家都是两条腿一个脑袋,为啥就是不一样呢?我到底是差在哪里?”

看到了和其它运动员之间的差别,也没有机会相互交流。在赛场上大家属于竞争关系,看到了差距,姚妙能做的,就是闷头继续练。

对于姚妙来说,进行训练时心态崩掉是常态。“掉速”经常发生,尤其是在进行十公里跑训练时,一般到了六七公里时,姚妙的身体会就开始感到不适,心肺等各方面都跟不上了。

此时教练祁敏严厉的批判声在姚妙耳边响起,姚妙憋着股劲,正是这股劲支撑着她熬过了这最艰难的时刻,慢慢将速度再次提升起来。但是要真正突破这个瓶颈,却要靠着经年累月的训练。

马拉松和越野跑太不相同了。

虽然在体校时,姚妙也是进行马拉松训练,在集中精力参加越野跑比赛之前,她也频繁参加各类马拉松比赛。但那时,她也只能算是一个野路子马拉松运动员。是进入省队后,接受了专业的训练后,才渐渐明晰了这种不同。

训练越野跑是一个心灵上相对轻松的过程,训练场地一般选在大理和丽江的山上,姚妙喜欢在山林间穿梭的感觉。而马拉松的训练,在体育场内,严格,有规律,需要时刻注意时间和速度,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紧密的仪器,似乎不能出现一刻的偏差。

2022年,姚妙在成都马拉松。

在马拉松比赛的过程中,姚妙更需要让自己的精神高度紧张,稍微放松或者是休息一下,就会被后来者所赶超。这和越野跑的感觉太不一样了。越野跑基本都是上百公里,在路上吃东西,休息是常态。“而且我不用太在意自己跑了多长时间,反正都是第一名啊。”

姚妙必须去让自己适应这种差别。

同队的好友沈妮发现,很多时候,大家训练时偶尔会用“哪儿不舒服”为理由请假,但是姚妙基本上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哪堂课没练好,姚妙会在课下复盘“是自己的意志力太差了,还是身体确实不舒服?”多半,姚妙会归结为“确实是自己意志力太差了。”但训练不能偷懒,没有办法,只能扛着把自己往前推。

而更需要适应和调整的是越野跑称王,而马拉松跑寂寂无名所带来的心态上的落差。


第一次眼睛出现问题是在2018年意大利Lavaredo的比赛,那场比赛她最初领先第二名许多,但是大概在八十多公里时,眼睛开始出现问题。爬坡时问题不大,但是下坡速度加快就基本看不清了,结果在跑最后一座山时,被第二名反超。

原本,姚妙打算在九十公里时退赛,但因为看到当时自己的教练已经退赛了,中国又只去了两个人,便坚持完了后面的四十公里。

最后十几公里的下坡,因为眼睛的原因,姚妙已经毫无优势。跑向终点时,她的摄影师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跑来,姚妙却无法辨认出那是谁。去医院检查,没有查出个所以然,只说了可能是跑步的压力和强度太大的原因。

摄影/佐蚂

2019年,眼睛出现问题的次数越来越多,姚妙在越野跑比赛中连连受挫。又因为转型马拉松并不顺利,姚妙陷入职业生涯的第一个低谷。

那段时间她只能靠着在网上刷毒鸡汤小视频来鼓舞自己,除了每天的训练,她把自己关在寝室内,没有事情做,就呆坐在床前。

姚妙体会到巨大的落差,2018年,是姚妙事业上最风光的一年,“只要是参加的越野赛,我都会夺冠。”姚妙估计,那一年她大概获得了二三十个冠军,也有了大赞助商的支持。

姚妙基本上没有体验过因越野跑在中国作为一个新型赛事不受重视对运动员的影响,但是她仍然需要为了生存,为了多挣钱而不停奔跑。

在国内参加越野跑的奖金并不高,一场的冠军奖金最多也不过是三万。姚妙算了一笔账,机票酒店训练餐饮费都需要自付,虽然几乎每周都有一场比赛,但是她可能也就结余了二三十万元。

她从中拿出了20万元,在昆明付了一套四十多平的小公寓的首付。彼时,她还和祁敏谈着恋爱,对于未来,这个女孩有着无限的畅想。她想着,等到他们结婚,这间小公寓可以租出去,她就又有了一笔收入。

现在回忆起2018年,姚妙觉得,或许就是那一年的高强度的奔跑,导致她的眼睛出了问题。每周一次越野跑或者马拉松,饮食上只是吃饱就行。

2019年赛前Salomon国际队组队训练时。

现在姚妙掌握了一些生理学的知识,她明白了当时自己所做的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就是不可持续的。运动训练需要规律,“不训练的时候,就需要好好睡觉,休息,这也很重要。”

2019年,她迎来了2018年对于身体过度消耗的报复——身体频繁出问题,不得不一次次退赛。2018年处于职业的巅峰时期,她被身边人捧着,被鲜花和掌声包围。而到了2019年,围绕她的却是网友们的质疑,以及自己对自己能力的怀疑。

低谷的日子难熬也总要熬过去,这样一天天坚持训练,慢慢的,姚妙适应了马拉松的训练节奏,朝着征战全运会的目标努力。就这样从低谷中爬出来了。

爬出低谷后的姚妙发现,自己也发生了变化,开始不那么在乎周遭的看法了。

但是很快,新的打击袭来。祁敏向姚妙提出了分手 ,四年的感情结束。

现在,再次回忆和祁敏的那段关系,谈到一些她觉得幸福时刻,她仍然会露出笑颜。但这个女孩也有自己的反思,姚妙会觉得在那段关系中,自己太过于依赖祁敏了。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到训练,姚妙都依赖于他。

“我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有一个人这样依赖我,我肯定也受不了。”那时,接受媒体采访时,姚妙都要转头问祁敏,让祁敏帮着自己回答。

2018年姚妙和祁敏一起在UTMB的起点。摄影/Rocker

因为分手,姚妙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消沉,因为祁敏还是她的教练,她必须逼着自己学会失恋后的情绪处理,以及在关系转变后如何和祁敏相处。但这对于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女孩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

沈妮观察,虽然分手了,但姚妙还是会不自觉去关注祁敏的动态,而祁敏对于姚妙,也要比其它队员更严苛。

和天赋显现之后,该如何度过漫长的人生。和激情褪去之后,如何经营一段感情一样。这两个人生课题的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是如何找到自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和真实的自己相处。

现在,姚妙已经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能够做到和祁敏不带情绪的正常沟通,不再影响自己的训练。回忆起恋爱的那几年,姚妙觉得自己好像是抓住了一个人,来让他去填补自身的空缺。

分手后度过了漫长的治愈期,姚妙好像才真正成为了一个独立完整的大人。开始明白自己的需求,也真正从女孩成为了女人。


在好友沈妮看来,姚妙身上有一股劲,这股劲是从山里的泥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正是这股劲,支撑着姚妙从低谷中一次次爬出,这股劲也驱使着她不断向上。

越野跑是个苦活,上百公里,高海拔爬升,但是姚妙却乐在其中,这不仅仅是因为热爱,也因姚妙对痛苦的耐受力强。

2018年5月,在亚丁参加比赛时,飘雪。姚妙穿着短裤,一跤摔在了铁栈道上,鲜血顺着膝盖留出,因为低温,血都冻住了,姚妙还是坚持到了完赛,直到终点,她才知道自己伤得很严重。

比赛时,就憋着一股劲,享受整个过程。

沈妮觉得这股劲的来源或许来自于姚妙从小的家庭环境。因为同为运动员,沈妮能够理解姚妙的处境。在国内,学体育,做运动员,更多是穷人家的孩子选择的路,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留给他们的上升通道窄,学体育要的是日复一日的苦功夫,家境好的孩子也吃不了这个苦。

姚妙出身于贵州六盘水的山沟,半山腰上的房子是木墙青瓦,泥巴地,两间屋。直到2007年,家里才买了第一台电视。没有书桌,兄弟姐妹们就趴在板凳上写作业。

她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因为家里想多要男孩,母亲不断怀孕,在亲戚家躲避计划生育的场景充斥在姚妙的童年回忆中。更多的记忆则是放学回家后,她需要帮着家里上山挖土豆,掰玉米,割猪草,喂猪。

童年的日子苦,她看见了父母为了给哥哥姐姐们上学筹钱时四处借钱的辛苦,那时她也明白,学体育,至少不会花家里太多的钱。

姚妙的初中,金盆乡中心学校。

姚妙的启蒙教练郭怀,在姚妙的初中金盆乡中心校开办了一个田径特长班。当时姚妙被选中加入特长班,郭怀看中的是她身体条件好:身材高挑,跟腱长,这是练田径的好苗子。

每天早上六点,郭怀就带着田径队的队员们在学校对面的山脚下跑步,五公里,泥巴路。毕业后的学生们,多半都进入了体校,姚妙也不例外,上体校每个月只需要交两三百的生活费,还有补助,学费也会退回来。

二排右穿条纹裙子的姑娘是上体校时的姚妙。

在体校读书时,教练时常会带着她们去参加各种商业性质的马拉松比赛。当时姚妙的成绩并不突出,但也能拿个几百元钱或者是一两千元。

甚至当时有一次比赛,加上各种奖金,姚妙得了一万多元钱。这笔钱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是一笔巨款。她把奖金的一半给了爸爸,另一半让爸爸陪着,存入了银行,留着交学费。

那时姚妙开始意识到,跑步是可以挣“大”钱的,自己以后不用再从家里拿钱了。

坐几十个小时的硬座,教练要抽走50%,这些姚妙都接受了。当时驱动着她做长途硬座各地奔波跑比赛的最原始的动力,就是挣钱。“温饱问题解决了,才有资格去谈其它的东西。”

姚妙把自己的人生路想得很明白,跑步能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那就把这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经营好。


除了能挣钱,姚妙对于越野跑更是真的热爱。

这和参加马拉松比赛更多带着完成任务的心态不同。好朋友沈妮观察,越野跑到终点后的姚妙,整个人是发着光的,就算是跑了一百多公里,也很难在姚妙的眼中看见疲惫。

而在马拉松比赛结束,跨过终点线,低头,抬手,姚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自己跑了多长时间。

2018年,姚妙在UTMB终点。摄影/Rocker

2022年,姚妙在柴古唐斯括苍越野赛终点。

进入体制内就要完成体制的要求。体制会给每个运动员定下成绩要达到的标准,还有大大小小的学习会议总要参加。

不过姚妙明白,进了体制,就要遵守体制的规矩,更要肩负着自己身上的责任,不能不想干就不干了。她代表着湖北队,拿着湖北队的工资,要对湖北队和自己的教练负责。

但是等到下一届全运会跑完,她或许就要离开体制了。

摄影/佐蚂

她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谁都不欠,最亏欠的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的前半辈子,过得太苦了,把自己完完全全都奉献给了家庭。

儿时,父亲在外打工,有个好赌的毛病。母亲一个人在家拉扯孩子,种地,养猪,养牛。姚妙记得,母亲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去挖猪粪了。姚妙小学时,母亲在用机器碾碎猪草的过程中,把一只手的几根手指割断了,一换季伤口就疼。

她想要在昆明换一套更大的房子,能把母亲接来和自己一起住。现在姚妙手头还算宽裕,想起来时,她就会一万一万地给母亲打钱。

她想要在离开体制、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迎来自己迟到的青春期,去体验多姿多彩的生活,学学DJ,架子鼓,散打,去各地好好耍一耍。晚几年再去考个教师资格证,获得一份稳定,这是出于现实的考量。

2022年11月6日,柴古唐斯括苍越野赛在台州临海举行,姚妙夺得了115公里组别比赛的女子组第一名,这是2021年后,姚妙参加的最大型的一场比赛,也是这三年中夺得的第一个越野跑冠军。

在提前一个月的训练过程中,姚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态已经回到了一个好的状态。整个比赛过程中,她也不像2018年那时总想着要刷新赛道成绩,而是更享受比赛的过程,也更关注自身体能在比赛中的变化。

冲线、夺冠、欢呼的人群,越野女王重回了属于她的赛道,姚妙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在颤抖。于她而言,这是一次新的起点。

2022年,姚妙在柴古唐斯括苍越野赛终点。摄影/越野在现场

时间回到2016年,姚妙因为种种原因没能上大学。失学的姚妙跟着在江西的三姐学了一个月的化妆就又跑回了贵阳,跟着师兄们一起训练。

训练了两个月,她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百公里跑——环贡嘎100,那时参赛的还有向付召、东丽这些国内越野跑中的领军人物,”我怎么把第二名落了一两个小时呢?这俩人咋都跑我后面去了?”

那场比赛,姚妙拿到了女子组第一名,跑进了男子前七。

这是少女的天赋真正显现的时刻。拥有热爱的人或许会暂时迷路,但总会回归正途。从那之后,姚妙在越野跑的路上一次次称王。

等着年纪大些,姚妙知道自己会再次回到越野跑的赛道上,这是她一辈子的热爱和事业,在群山之中感受自己的呼吸、心跳、四肢的律动,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的存在。


撰稿/刘思洁

编辑/了了

排版/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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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3

标签:全运会   体校   赛道   马拉松   终点   女王   天赋   运动员   教练   体制   漫长   母亲   身体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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