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怀念一棵树

文/王新雷

它,一株榆树。执拗地站在那里,对抗着时间的刀锯和斧头。生命流沙,悲欢结成它疏密不一的年轮。

它就长在老屋门东面,距离屋墙最多也就一步远,当年我上下屋顶从来不用梯子,都是攀着它灵猫一般跨上铁锅形状的屋顶。

它的树干只有碗口般粗细,树干青灰色有点生铁样子,也许由于树龄不大的原因吧,树皮虽已皲裂却远远没有沟壑般浅深的沧桑。

第一次看到它时我顶多六七岁。哥哥提着一个破包袱,包袱里包着全家人的衣裳;我一手挟着高凳子,另一手提着矮凳子;妹妹还很小,蹦蹦跳跳地跟在我们身后,爹娘一人扛着半袋子粮食来到两间石头屋子前。放下背上的粮食袋子,娘接过哥哥手里的包袱说了句:“这就是咱家,新家。”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分家另过。两半袋子粮食,一个包袱,一高一低两个木凳子:这几乎就是我们分来的全部家产。

新家只有两间石头到顶的屋子。后来爷爷找人在榆树旁边搭起一个简陋的棚子,所谓棚子不过几根木柱子顶着几捆摊平的秫秸或者树枝子,棚子底下砌起锅灶,这就是我们的饭屋(厨房)。

娘常叨叨当年分家的事儿,大意不过是他们这辈子没少吃苦,尤其在我们小时候,分家没分到什么家业,生产队里又分不到多少粮食,起早贪黑一整年挣的工分换不来几袋子麦子。我们兄妹三人又那么能吃,“天天喊饿,霎霎叫饿,简直就是饿死鬼托生的”。

同是分家的话题到了爷爷嘴里成了另外一种主题。爷爷显摆说左邻右舍有几家能分得起家?分不起,只能一大家子人伙着过日子。咱好歹盖起了两间屋。他指着屋门前那棵榆树:“栽几棵榆树,它能解决很多问题。”

十岁左右的我每天都会爬上这棵榆树,为此我没少挨骂,骂到恼怒时娘顺手抄起笤帚疙瘩往我屁股或大腿上抡——因为爬树太浪费裤子。虽然经常不穿鞋,小男孩也可以光着膀子,但总不能露着屁股蛋子。这爬高爬低在榆树上摩擦,裤子当然坏得快。其实我觉得也不能光怨榆树,我在兄弟中是老二,印象中很少穿过新衣服,轮到我身上裤子大概也该完成使命,爬树只不过给裤子退出舞台提供了更好借口而已。

十岁左右那棵榆树碗口般粗细,所以那棵树在我的印象里便一直碗口般粗细下去。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老屋连同后来盖起的庭院早已变成了村里的柏油路,那棵树当然找不到半点踪影,也许早变成了家具,也许被劈成木柴填了锅底。

有次回老家乱逛,突然想到这片柏油路曾经是三间西屋和五间堂屋围成的院子。东堂屋门前有一棵榆树,十岁左右的我猴子般攀着榆树“噌噌噌”爬到半腰,然后猫着腰一脚蹬着榆树,一脚就跨到屋顶。

怀念总是由时间堆积,堆积怀念的材料当然少不了悲喜。即使这些悲喜早被时光褪去当年的色泽,但当年勾勒出的轮廓却依然清晰……

小时候看小画本或者电影,脑子里总会浮现山顶上一棵“消息树”,这棵树和“鸡毛信”“路条”一样填充了我的童年。屋门前这棵榆树就是我的“消息树”——货郎鼓敲起来了,镗锣响起来了,木头梆子“咚咚咚”远了近了,我窜出屋门,两手攀着榆树爬到屋顶高,一手扳着树干,一手罩在眼前像猢狲探路寻找妖精,大声给屋里的娘说:“耍把戏的二秃子来了!”或者“是赵四,卖鸡崽的赵四!”

后来我越来越明白了爷爷那句话。这棵榆树确实给我们解决了不少问题,比如榆钱儿。

每年春天,那一团团朱红花椒粒般大小的枝头炸成了团团绿,我爬上树扳过树枝子撸过一串串绿塞进嘴里,那鲜嫩清甜的榆钱儿馋得树下的妹妹直跳脚。娘一边骂一边令我扯枝给妹妹。我扯了一枝子扔下去。娘喝令我赶紧下来,说榆钱儿还没长成,这个时候吃不顶事儿。

我当然知道娘嘴里的“顶事儿”是啥意思。当榆钱儿真正长成个儿,我爬树的本事省了爹娘的镰刀,她让我上树扯榆钱,大枝小枝的扯下来,她拿个筐子搬个凳子,和妹妹坐在门前往筐子里捋榆钱,很快就捋满了筐子。

饭筐里躺着榆钱窝窝头,碗里盛满了深绿色的榆钱糊糊,如果娘的心情好,碟子里可能还会有一碟蒜拌榆钱菜。

榆钱糊糊和蒜拌榆钱我并不喜欢,因为煮熟的榆钱总是粘粘糊糊不那么清口。我最喜欢吃的是榆钱菜窝窝,我一直觉得菜窝窝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窝窝头蘸辣椒,越吃越上膘”,难道天底下还有比窝头更好吃的东西?对孩子来说最难受的可能就是守着好东西却不能多吃。每顿饭吃多少窝头娘早分好了数,根本不可能多吃。娘的哲学是“宁可顿顿饥,胜死一顿无”,细水才能长流。但小孩子的肚子不理解哲学,我们曾因为合伙偷窝头被娘的笤帚疙瘩撵出半条街。榆钱儿除了吃,还是我们的玩意儿。榆钱儿落的时候,男男女女的小孩子拿根大洋针,针鼻儿串上一根线,我们便满村子里串榆钱儿,长长的一串挂在脖子上,像电影里老和尚脖子上挂着的佛珠子。我们聚在一起炫耀,争吵着比谁的“佛珠”更长更好看。

学校给每个学生分任务交榆钱儿支援国家“三北防护林建设”。我不理解这小小的榆钱和“三北建设”有啥关系,况且这事儿不好玩,因为上交的榆钱不能用针串,说是串过的榆钱不发芽。我们只好用笤帚扫成堆,装在书包里上交给老师。

榆叶也是好东西。不怕你笑话,我童年记忆最清晰的几乎都与吃相关,比如哪年走亲戚吃几片肥汪汪的肉,比如谁家娶媳妇抢到过几块糖烧饼。记忆中似乎很多树叶都能吃。榆钱老到发白便不能再吃了,这时榆叶儿已经长出来,杨树叶子也已经长成个儿。我们便撸榆树叶子或者杨树叶子,榆树叶子和槐芽可以熬糊糊,如果锅里再有几粒子黄豆,那对我们来说简直是过年。榆叶和槐芽熬糊糊都很面,熬成的糊糊绿莹莹粘糊糊。我们喝起来简直像比赛,端着饭碗抢勺子去舀锅里的糊糊,抢不到勺子的边瞪眼边向娘告状,说谁谁谁把红薯或豆子全都舀了去……

杨树叶子再嫩也发苦,我们都不爱吃,可又免不了要吃。对杨叶的加工娘一般是开水汆熟然后一遍遍地过冷水里泡,滤去苦味后加上一把盐蒸成“菜豆腐”,或者混着河里捞来的苲草(一种水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儿)包成大包子。大包子当然不舍得用多少白面,蒸出来的大包子呲牙咧嘴露着黝黑的菜叶子,如果不是饿,我实在不愿意吃那烂东西。

一天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榆树皮。那天爷爷正好在我家坐着,他看我娘弄那榆树皮很吃力,就蹲下身子帮娘拾掇。他们把最外面那层又黑又丑的皮剥去,面前出现一堆白花花的东西。

妹妹问娘这堆东西干啥用,“吃。”娘只答了一个字。

吃?这东西也能吃?

爷爷说把这些东西晒干拿到碾上轧成粉,可以混着其他面粉吃。

“可以找点滑石粉,这东西太黏,吃太多了堵人。”

爷爷说不光榆树皮能吃,还有一种土,甚至还有一种石头也能吃……”

我怀疑爷爷瞎说,树叶子能吃草能吃我能接受,吃树皮的大概只有牛和羊,我见过它们把一棵树啃得惨不忍睹,被啃掉皮的榆树杨树白咧咧的像骨头茬子。但爷爷竟然说土坷垃石头蛋子也能吃,这简直胡弄人哩。

那年我带着七八岁的儿子回老家过年,小外甥女正巧也在那里,他们小表兄妹两个很快嬉闹起来,围着那棵榆树追来追去,院子里的鸡被他们乱得“咯咯咯”地飞上墙,大黑猪在院墙根儿“哼哼哼”地摇着尾巴,浑身雪白的小山羊羔和榆树玩起了顶牛游戏。我忍不住从屋里拿出相机给他们拍下来,没想到现在成了老屋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儿。

我后悔当时没多拍几张。妻子说拍啥呀,黑墙黄石头的,满地除了羊和猪乱跑,就是鸡乱飞。

妻子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那照片上榆树只占了一个边儿,看不出它的影儿。

“再也看不到榆钱儿……”好几回梦中醒来,我怅然若失。

我翻身坐起,怔在那里。分明又站在老屋前,猴子般“噌噌噌”爬上碗口粗细的榆树,一边往嘴里塞着榆钱儿,一边给屋里的娘报告着自己探到的消息。

只是老屋早变成了大马路,我再也不能爬上那棵树。

那屋内的娘,也永远离开了我,灯光下做着针线活叨叨家常的影子,只能出现在梦里。

但事实是娘很少入我梦。也许真如我们当地老话说的那样去世的人如果走得安祥就很少打扰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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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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