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一棵大樟树

记忆中的大樟树在我出生之始便已存在，到如今不知历经了多少年月，树冠伸展开来，占地几近半亩，亭亭如盖，不论四季更迭，风霜雨雪，其叶蓁蓁，绿意盎然。大樟树一侧临着一条小河，小河蜿蜒数里，流水不断，河岸蔓草成片，河中游鱼与水草成趣。另一侧隔着树几百米远，是我家的老房子，十七岁之前我一直居住的老房子，也是承载着我一整个少时与青春的所在。

春时，大樟树一树新绿，微风过去，叶随风动，簌簌声中伴鸟语啁啾，待太阳升起，阳光撒进小河，细碎的波光里，是古人所言浮光跃金一词最好的具象。彼时的我，几不费力，三两下便和玩伴爬上大樟树侧伸的枝丫上，摘树叶，卷口哨，谈天说地，在融融风里闲耗半天的春光。间或，有树上掉落的花花绿绿的大毛虫--洋辣子，引得数声尖叫后又嬉戏开来。彼时，采着河岸边新发的野花野草，在黄昏的晚风里，藏起少年的情思。

炎夏，白日里，乡人们忙于农活，劳累后总会到樟树下歇个脚。凉风过时，丝丝凉意，吹去一身疲累。因着樟树附近只有我家一户人家，多半时候，我奶奶会备好冷茶挨个的送给歇脚的人喝，边喝边闲话家常。到了傍晚，暑气渐退，大家会陆续到樟树边的河岸上纳凉，小桥上，河堤边，蒲扇挥动间，月光，星光，以及河面、草丛间的点点萤光织就了我一个又一个的仲夏夜之梦。

秋日，枯水的时候，河水还不太凉，我们会在大樟树下集合，下到小河底，踏着河底的鹅卵石，往有水的地方逮鱼摸虾，再放进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糖水玻璃罐里，而后回到樟树下互相品评，暗自得意。秋意渐深的时候，落叶铺满树下，我们打扫成堆，点火取暖，窜起的火苗里，映着少年人微红的脸庞。

冬至，万物始藏，樟树下人迹渐少，枝丫也愈发疏朗，及至雪下，树下的我们总能找到自己的快乐，雪人自是不可少的。枯落的枝丫作手，树下小石子当眼，再细细雕琢，若是上冻的天气，能在叶片上找到一片冻结成形的冰叶子，足够在一众少年中炫耀许久。

大樟树下的四季，恰如一幅恬淡安然的写意画，毎每忆起，总是无比鲜活，总觉得那走远的时光仿若昨曰。

常道万物有灵，关于大樟树也有不少神异的传说，传言樟树下有灵官奶奶的神位，有小儿夜哭不止的，拜拜极其灵验。也有人说夏夜的时候曾看到白衣的仙人。这么多年也有乡人动过心思卖树，却是在抡起斧头的时候就砸中了腿。还有想砍点枝丫当柴火的，却在回去的路途上，小板车摔进了田沟。凡此种种，姑且归为乡野怪谈吧，我想更多的是乡邻们对故园的一种守护，对自然的一种敬畏吧。

东坡先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从离开老房子起，到盖了新居，及至后面几番变迁，于我而言，真正的心安处永远只有那一处，有着大樟树的那一处，那是一种回到母体的踏实，一种灵魂深处的契合。老房子存放着一整个光阴的故事，而大樟树是那一段无忧岁月最好的见证。它如同一个沉默的长者，静静凝视，不惊不惧，给人以最深处的包容，一树一河，动静之间，带给我人生最初的启迪，也昭示着生命最深奥的所在。

如今，当年爬树的人已各散天涯，会送茶水的奶奶也早化尘土。只有大樟树依旧苍翠，仿佛同多年前一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回首这已过半的人生，浮光掠影中，终是只有这樟树下的点滴，才堪慰籍尘世风烟里的刀削斧凿。

且愿在这中年困顿之际，在万千迷思中，不惑不扰，初心常在，偶一回首，能对岁月深处的那一树绿，报之以笑，和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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