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万小英：20岁的砍价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怕人了呢？

幼儿时期，我在人前是大方的。据奶奶说，四五岁时，夏季的傍晚，我就能在院子里表演唱歌跳舞，引起邻居们围观。

上学了，渐渐有了胆怯。五年级，我转学到一所新学校。老师说第二天要去梅岭春游。但是第二天，我在母亲工作的百货店前的水泥管里坐着，一言不发。好几个灰白色的水泥管垒挨在一起，那是施工留下的。

母亲的同事出来上厕所，远远瞅着，发现一个人坐在水泥管里。“那个人好像你的女儿耶……”她转头对我的母亲说。母亲跑出来，惊呼：“你怎么在这里？”她面前的我，头戴太阳帽，脚穿旅游鞋，书包里是各种零食，还有一盒炒粉。本应该高高兴兴在春游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来这里，怎么来的，一路如何思想斗争，坐在水泥管里想些什么，今天的我，对这些统统都没有记忆。只记得我看见母亲的脸，然后懦懦地回答：“我不知道到哪里集合？”

“老师没有说吗？”我沉默。

“为什么不问老师、同学呢？”我还是沉默。

我是新来的。当老师宣布第二天要去某地集合出发去梅岭的时候，同学们都心照不宣地满脸笑容，我却心中茫然，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但是我愣是一言不发，正常地回家报告要春游，让母亲准备食物；第二天，按照正确的步骤，穿着春游的衣服，带着春游的食物，脸上流露即将春游的神情，出门！那一时刻，恐怕连我自己都骗过去了，以为我的春游即将顺利开始。

但是，当我走出家门，就不知该往哪里去了。哪里才是通往春游的正确路径呢？只好默默地坐在母亲店门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一个小女孩扮演了一个要春游的学生，当这个“剧情”离开观众的视线，她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

母亲急忙联系老师，还好没有出发。我最终赶上队伍，顺利地参加了春游。

转眼到了高中。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没有独立买过东西，因为不敢开口问价。而那时在南昌买东西，还不仅是问价而已，而是要砍价。甚至有“半半价”之说，也就是通过侃聊，能将报价砍到一半的一半而成交。

但就是这样的我，20岁高考的时候，填报的志愿竟然是新闻系。我当然知道新闻系是做什么的，在电视里看记者采访，与人打交道，那是怎样的口才与胆识啊。连问价都不敢的人，怎么会这样胆大了呢？

因为那一年，我恋爱了。对方是开朗的大男孩，足球踢得好。他完全没有看出我的问题，大概认为女孩子内向一些很正常吧。一起逛街的时候，我开始注意他与商贩打交道的样子，怎样说话，怎样挑拣，怎样付钱，怎样放弃，怎样离场，总之应付得既老练又洒脱。我总会暗暗吃惊，问了价而不买，原来也可以不引发冲突，宇宙正常运行。

慢慢地，我开始有了勇气，20岁的自己决定买一次东西。在小商品一条街，我叮嘱他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在跟前，我会害羞开不了口，但不在的话，我又没有勇气去尝试。他在不远的距离，也是以防万一我有什么搞不定的，可以赶来“救驾”。

我按照平常耳濡目染来的套路，故意用浓浓的南昌话问一件衣服的价格：

“格个（这件）裙子几多钱？”

“80，最低70。”

“40块卖不卖？”

卖主的脸色沉下来，将裙子挂起来，摇摇头。

我立刻按捺住紧张与欣喜的心情，逃离商铺，与男友会合。

我成功了！虽然没有买到东西，但是你看，卖家是不是已经把我当作川流不息的顾客一员了呢——回答我的问题，给我摆脸色，在他眼里，我不是奇怪的人，就是普通的顾客呀。这种感受让我很享受，到后来，甚至将问价、砍价当成一种爱好，用南昌方言，故作老练地与商贩打交道，挑战他们的底线，看他们瞪白眼。

虽然新闻行业不同于商铺砍价，但是有了那样自我的突破，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新闻人也是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在侃谈中了解事物的真相。

从毕业到今，已经从事新闻行业20多年。20岁时的男友也早已离散。但是每一次，现在依然如此，在与采访对象倾谈的时候，我听着自己发问、阐释或应和，都会有一种惊讶。那个坐在水泥管里的小姑娘，那个踟躇商铺跟前开不了口的女孩，是冲破了怎样的障碍才发出这些声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