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 雁童子5 独家新译

5

老人接着讲述这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

一转眼，就到了夏天，有一个晚上，雁童子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妈妈，我难受，睡不着。”他在那张小床上翻来覆去，显得十分痛苦。

妈妈过去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呀——好烫！”妈妈惊呼。

雁童子的心里，满是翻滚的乌云和急促的闪电，紫褐色的诡异云朵和银白色的锋利闪电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般的茫茫大地。暴怒的风不放过每一寸田野和每一个屋顶，她来回逡巡、恣意肆虐，想打翻一切，想掀开所有，好找出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寻觅的什么东西。

迫在眉睫的云朵和急不可耐的闪电之上，是安安静静的空空落落，安静得吓人，也空落得吓人。

隐隐约约中，雁童子记忆里的阡陌交通和鸡犬相闻，全都被这肆虐的夜色吞噬，消失不见了……

“孩子爸，你快来摸摸。”妻子担忧地唤着丈夫，“孩子额头简直像热熨斗。”

一直在灯影里忙碌的许里耶，赶紧放下正抄写的经文，合起掌来，对空拜了拜，起身一路小跑，来到雁童子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

他唤醒迷迷糊糊的雁童子，帮他戴好一顶红色帽子，背着他来到了外面。妻子担忧地在后面跟随着父子俩。

街上灯火稀疏，不远处的车站周围，家家户户都已关门打烊，星光下，一排排房屋蛰伏着，门窗黑魆魆。

“爸爸，你听，河水晚上也在往前跑。”不知为什么，头伏在爸爸宽阔后背上的雁童子，突然听见了不远处那条大河传来的潺潺水流声。

“那当然，现在雨季刚开始嘛。”大步流星的许里耶抬头望望湛蓝的夜空说，“你瞧，银河里的水，夜晚才更清澈、更心无旁骛呢。”

“孩子，只要是条河，季节到了，它就会奔流不息，不舍昼夜，一路往前。”妈妈在旁边，也仰头看着夜空里的银河。

这清朗的夜色，让雁童子突然从梦魇里醒转了过来，他觉得自己神清气爽。

“爸爸妈妈，咱们回家吧。我没那么难受了。”雁童子用额头蹭蹭爸爸的耳朵说。

许里耶和妻子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将雁童子从后背上放下来，两只手，一粗一细，同时按到了雁童子额头上。果然，已经不烫手了。

一家人又驻足停留了一会儿，才从幽蓝色的天幕上收回思绪，一起说说笑笑回了家。

一进家，还没等妈妈关好门，雁童子已经一头扑倒在了爸爸妈妈大床上的枕头堆里，鞋子不脱，衣裳不脱，“呼噜呼噜”，小猪猪一样睡着了。

　　还有一天，许里耶和雁童子一起坐在桌旁吃饭，桌上摆着两条卤鲤鱼。妈妈将那条小些的鱼摆在丈夫面前，另一条大点儿的鱼推给了儿子。

　　“妈妈，我不想吃这个！”雁童子说。

　　“很好吃耶。来，快把筷子给我。”妈妈笑眯眯地说。

　　她拿过儿子的筷子，把鱼轻而易举分成小块儿，“好了，这回乖乖吃吧。你闻闻，好香哟！”

　　可是，雁童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笑吟吟的脸，突然觉得万分惆怅，悲从中来，他“霍”地站起身，飞奔出家门，来到院子里，仰望着蓝天和白云，放声痛哭起来。

“这……这孩子是怎么啦？”妈妈惊慌失措，“出了什么事？你倒是快去看看呀。”

许里耶和妻子不安地对看一眼，一起出门去看动静。

雁童子这时已经止住了哭泣，他转过身，面对爸爸妈妈，眼睛略有些红，但他在对他们微笑。

许里耶又和妻子对看一眼，更摸不着头脑了。

还有一次，许里耶带着雁童子经过钟楼东边的骡马市时，看见了一匹正偎依在母马腹旁吃奶的小马驹。“滋滋滋，滋滋滋”，它吃得好欢快香甜啊。牵着许里耶手的雁童子，禁不住停下脚步，吮着自己的手指，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一位身着粗布黑衣的马商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拽拉过那吃奶的小马驹，和另一匹惊慌不安的小马驹系在一起，不声不响地牵着它们走远了。那可怜的母马高声嘶鸣着，但无济于事。

一步三回头的小马驹，满眶泪水，还是被硬生生牵走了。快走到远处街拐角时，那小马驹猛地跳了起来，扬起后蹄，想挣脱开项下的缰绳。可是，那牵马的黑衣汉子早有防备，轻而易举就躲开了小马的后蹄，他亲昵地在它身上轻拍两下，“你个调皮的小东西！”

那汉子牵着小马从街拐角消失时，雁童子一直在观察着那母马的瞳孔。那茶褐色的瞳孔，里面的悲伤像海一样深。

“爸爸……”雁童子突然转身搂住许里耶，哭了起来。

许里耶目睹这一幕，也有些触动，黯然神伤。他爱怜地婆娑婆娑儿子的小脑瓜，带着他，离开了骡马市一起来到了南湖。在湖岸边碧绿柔软的绿草地上，他拿出一大把素炒香果，递给儿子吃，温柔地问他：“孩子，你刚为什么哭呀？”

　　“忍不住，爸爸，那人硬是把小马驹带走了。”

　　“没办法，孩子，小马长大了，就该独立生活。”

　　“可那小马驹还在吃奶呢！”儿子争辩道。

　　“要是一直留在妈妈身边，那它就一直都要撒娇，长得慢。”

“爸爸，我听那些骡马贩子们说，马儿就是要驮人载货，骡子就是要负重涉险。”

“哎——是啊！”许里耶苦笑着说。

“他们还说，有时候，在路上，如果实在没东西吃，会把骡马宰了，吃它们的肉煮它们的血……”

“孩子……”许里耶不忍再听下去。他替这孩子难过。他小小的心里，得被迫装下多少悲伤的故事啊。

“爸爸，我还有个问题。”

“嗯，是什么呀？”

“你和妈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宝贝，因为我们爱你呀。”许里耶满怀愁绪和担忧，仔细端详儿子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