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枣花

那时枣花

六月，麦子黄梢时候。

才过晌午，大街上就看不到一个人了。大人们都在歇晌，就是再勤劳的人，这时也是决不上坡的，一则太阳太毒，二则夏玉米也早已串种上了，只管猫在家里咂着旱烟袋打盹了，谁还会再去挨毒太阳的晒？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鸡下蛋的单调的鸣叫外，整个村子就像歇晌的人一样在蔫蔫欲睡。

村子里有很多树，枣树居多，也是蔫蔫的，不时的有干燥的热风从村外的麦田里吹来，就会簌簌吹落下如雨的枣花来。踽踽而行的人从寂寥的街上走过，发梢上、衣领里、襟袖上都会落上数不清的枣花，举袖轻嗅，一股淡淡的清香就会幽然袭来。地上到处都撒了一层鸭绒般的浅黄，令你顿生爱怜，不忍投足。在这样的季节，浓浓的麦香、淡淡的枣花清香淹着少年的孤寂，使整个村庄荡漾在枣花无边的梦境里。

但那时我的心意并不专在枣花是否落下，我想的是能突然下一场真正的雨。家的东边是一个很大的园，是二老爷的园。园内自然也有很多的枣树，最好的还在于有很多矮小的枣树，我这样的孩子能够举手可及。我并不是为了摘枣子方便，这样的小树开的荒花居多，坐不住多少果子，我主要是为了看一种像枣花一样的小蛾子。下雨的时候，这种小蛾子就会躲在枣叶背面避雨，而不等太阳出来，它们就又神奇地消失了。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小蛾子很是引起了我无限的好奇。所以，往往大雨还未完全停歇，我就已经冲到园子里了，悄悄走近那被雨水淋歪了的枣树，轻轻捏住枣枝，屏住呼吸向前贴近。我果然又看见了那奇异的景象：一只只雪白雪白的小蛾子，枣花大小，很像小鸡，也有一对小翅膀，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形，有的是一字形，有的是人字形，正像高傲的公主一样旁若无人地走着；又像战士一样，发了号令般的严谨。我痴迷地看着，很想把树枝拆断带回家，能长时间地陪伴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可是，树枝稍微一动，它们就迅速地飞散了，再也难以把它们聚在一起了。它们叫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神秘？这些疑问在我的脑袋里存了好长时间。上了中学开了生物课，本应该请教老师了，可那时我的脑子被另外一些新的事情填充了，早把它们忘记了。可谁知道好多年过去了，我却又想起了它们。然而，它们又到哪里去了呢？我也已经走出了校门，又该到哪里去问老师呢!

繁密的枣花雪花般地落下，奇怪的是坐住的枣儿还是星星般的多。很快指尖一样的叶子就很难再藏住枣儿的影子，枣子就一串串地像瀑布像帘子似地泻了下来。发青的枣儿又苦又涩，是入不了口的。进入八月，枣子开始发黄，又逐渐变红，像圆润的玛瑙。这时一场大雨过后，我往往会很快跑遍全村。哪里有一棵铃枣，又红又圆，哪里有一棵长枣，但木头一样不好吃，哪里的脆枣最好了，但落地就会象玻璃球一样好碎，我都知道。大雨把快熟透的枣子冲了下来，落在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地上，一地乱玉，有的在地面上，有的被雨水冲埋得只露一个头，但都水灵得像是含羞的小姑娘。仲秋临近，湾崖头上爷爷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歪脖子大枣树上也是金果累累了，我就时常会从母亲挂在墙上只等仲秋月圆之夜才打开的月饼盒里偷出一块香喷喷的月饼，藏在裤衩兜里，猴儿一样上了歪脖子枣树。树很高，华冠蔽天，那上边三股杈的地方是我经常可以舒服地坐着看书的“坐椅”，我在上面坐稳，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月饼，间或摘下一颗相中的枣子嚼着，不时地伸长脖子控身偷觑着远处院子里又为丢失了一块月饼而打转的母亲，就憋不住地呵呵笑了起来………

很快，等枣树火红成一棵火炬，那不用说中秋节就要到了。不仅对我们孩子，就是对大人，特别是对我的奶奶，那是更大的节日。她早就把一个大大的黑坛子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里外油光发亮。爷爷会精心挑选一个清亮的早晨早起，叫上大爷，扎好足够长的竹杆，隆重地开进到自家的枣树下面。大爷挥杆前，奶奶总是命令我先上树，指示我把那些没有虫眼的枣子先摘下一些来。在众人的瞩目下，我翘着屁股自得地噌噌几下就上了树，专挑好的红枣摘下塞进扎好的背心里，直到自己成了胖胖的大肚子。下到树下，奶奶会把我摘下的枣子洗净晾干，在酒里一个一个地蘸一下，再用筷子夹着慢慢放进那个黑瓷坛里，装满后用木塞塞紧，用塑料布扎好。而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大爷也就正在用力挥杆打枣，打枣要狠狠地打，要把枣树打得皮开肉绽，这样来年才能多结枣。一个打都打，红枣如雹如雨，很快晨光熹微的小村庄就被噼噼啪啪的打枣声、大人的吆喝声和小孩子的戏闹声唤醒了……

奶奶做的醉枣要等到过年的时候才能享用，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奶奶还没有把坛子打开，醉枣那特异的酒香就溢了出来，坛子打开了，枣子还没吃到，人就已经醉了。醉枣宝石般圆润，咬上一口，唇颊留香，荡气回肠……

后来，为了求学，我走出了那遍植枣树的小村庄，走出了那枣花如雨的街巷。二老爷的园子也早已成了别人的宅院，雪白的小蛾子、月饼、打枣、醉枣等等一切与枣花和枣子有关的记忆也越来越远了。湾崖头上的老枣树早已做了老爷的寿材，随同老爷埋在了地下。奶奶在我上高三那一年的秋天也离开了我们，那个坛子干了的泉眼一样第一次空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吃上如此醉人的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