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

我一次又一次对争论感到沮丧，对语言交流的功能感到失望，甚至对失语者或者哑默者因为先天的缺陷——不语或无语——而感到莫大的欣慰、羡慕，为在报刊和电视屏幕上多嘴多舌的评论人士的得瑟感到无知和羞耻……为自己常常高谈阔论和好为人师而深感后悔且自责，也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没完没了的继续写作各种形式的文字………

语言，真的能够传播思想和交流经验吗？说话真的就比不说好吗？不说是指说话的人心有所想，只是不说，不说话的人心里仍然是不平的、冲突的；能否做到无语呢？我是指那种不仅不说，还要再退却——不思不想，不把自己推进问题和矛盾的巨大漩涡和陷阱中去的真正的无语。

从现在开始，我能够尽力做到无语吗？事物的真实性，应该都是以沉默的姿态呈现的。即使是奔腾的河流和呼啸的大海——人啊，要是不甘寂寞，非要弄出个什么真相之类的东西，那世界就会发生倾斜、甚而坍塌——而混乱就将一直继续。

我越来越喜欢空性的存在。

比如一只杯子，倘若它里面盛得有哪怕三分之一的葡萄酒，是否会犯难呢：不够饮用，难；满了，一口饮下，自然要再来一杯，继续喝下去或者什么时候停止？难！——所以，空着多好！空着，就有若干种可能——茶、白酒、啤酒、咖啡、若干种果汁，甚至白开水，山泉水……不！永远空着，让时间无限延长，或者根本就没有时间，不存在、停止，成为形而上的杯子，不是很好么？

以此为镜，观照自己：一个人不向外部世界显露什么之时，才是他最真实的时候。由此觉得，人说的话，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多说一句，你就会离开你真实的存在又远了一步……

我如是反思，当我对我亲人、朋友——大声呼喊——“我爱你！”——的时候，“我爱你”是真实的表达吗？谁能说我声音的高亢、情感的深度，与心里初始的状态没有发生变化？我的话与我的行为能够完全吻合兑现吗？既然这是个问题，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说出来了却只能兑现极少一小部分，那说明我这个说话者的人格和品质不是出了问题吗？

语言，是苍白无力的，辞不达意的！它总是与描述的事物不合节奏，无法同步同一，它很少能追逐上思想的骏马，几乎难以驾驭飞翔放任的灵魂……

我很惊讶除人类之外的所以生命或植物：似乎它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无法交流的问题，即使是跨物种之间，透过丛林法则的残酷生存链条，我们可以看到：除了要活下去的必须的追杀与逃亡本能外，它们之间是那么的和谐、相互观照而知己知彼，似乎没有任何误解、误读，也没有人类语言的超现实的障碍！我甚至觉得，人类的嘴巴似乎是多余的，那么泛滥成灾的语言，就是屡屡成为人类灾难的源头……

人太需要心灵的自由了！没有人不急于传播自己的生存体验、表达自己的快乐、痛苦、郁闷、孤独、寂寞，表达爱与恨、赞成或者反对、表达接受或者反抗的情怀——语言的创造无疑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当人类难以对抗现实生活的坚硬和社会上层出不穷的矛盾的强烈挤压时，当人需要把情绪释放，当人面对人与物之间的障碍而心力感觉疲惫、灵魂需要透气或寻找出口，语言作为人的能量的呼吸，精神的使者，让人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相对的自由……这确实是一件类似神的本能行为的必然。

但是，数千年来，人们渐渐发现了语言的后门，竟然如我们人人使用的手机和电脑系统，潜藏着若干可怕的漏洞：语言所描述的事物并不是事物本身，语言只承载了表达的意识的一部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好的一部分或者相反，语言的使用者的真实语气、意思，全部隐藏在后面！作为一个镜像的空间世界，在其虚拟的世界里，还存在更为广阔的空间——最严重的问题是，任何符号代码都只是隐藏着的世界露出的冰山一角！信吗？不信吗？而且，你不可能知道——谁是你命运中随时偷袭的黑客！亦如我们每个人，即使活在太阳下，也可能随时准备公开接受社区民警和治安人员不期的造访！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社会本来就是一个被价值观、宗教信仰、意识形态彻底割裂的混乱不堪的现实，你要表达吗？语言是心声，是池子里冒出的水泡，是河面的浮萍，还是现实的镜像？我们肉体之外的所有事物，因为混乱都显露出一副对抗和敌意的面孔，几乎都在用蔑视、指使、利用、说教、怀疑，乃至不信任的姿态在与每个人发生纠缠不清的交互活动。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只承认自己是内心的暂时的王者，甚至很多时候还不信任说话者本身——完了——如此一来，绝对的生命个体在面对私欲的贪婪攻击、集权压力、利益集团或者意识形态割裂，而发生冲突的时候，语言——静态物化为文字之后的人的思想行为代码，不论它以何种方式存在，只要处在冲突中，语言就会成为灾难的发源地，演变为社会性的事件：战争、政变、经济制裁、监狱、酷刑、甚至涉及和关系到你的苦难和死亡——其承受者当然是语言表达者本人，以及他所在的阵营……

那么，是不是——如果语言以歌唱和赞美的方式出现，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不会带来困扰和灾难？不可能！只要有话语，就绝对不可能！你歌唱什么？赞美什么？赞美和歌唱他者多数时间是对自我的出卖！即使你只是歌唱你内心的美的事物，这些事物也与现实的冲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使你歌唱赞美唯美的、唯真的、唯善的，你也必然会与不歌唱的事物发生对抗！问题是能够把真善美的从现实中抽离出来吗？既然不能够，就一定是在自找麻烦，是在制造危机和恐怖。爱与不爱——只要经由语言表达，就有方向，选择的对立面就是拒绝，就可能铸成大错。

不是吗？我发现，语言的价值在于它的描述和记事功能，而不是它企求成就的语言之外的东西！那些言外之意的云山雾水、外太空和星系云团，是语言的终极意义，是语言的智力游戏，就像是画家笔下的色彩创造、音乐家琴键上的音符组合、数学家大脑空间里的各种线条、函数、常数与方程演绎、推理……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语言，或者我们所说的话，最好简单到一就是一，吃饭睡觉就是吃饭睡觉，要么就是啊哎咿呀之类的就够了，不该有更多的意义，最好都是废话。但是，这可能吗？

显然对外很难，无力做到。那么，从人的内部来完成呢：语言是充满能量的，一个人一生只能够说多少话是注定的，从现在起，或者到现在为止，我这样想：我的话说完了，多一个字，舌头都会疼痛难忍；从现在起，凡我听到的，任何人的语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既然词不达意，并且造成他人的误解和歧义，甚至制造冲突，说那么多话干嘛？再现实一点，既然在生活中会因言获罪、陷入文字狱，那么，不说，不做无畏的牺牲行吗？当然，这还永远不够，最佳的状态是无语，不仅仅是有话语而不说。无语——就是要把思想、言语，以及所看到、所听到、所嗅到、感觉到的一切事物的意象和关联，全部清空！不要受任何入侵你生命空间的事物印象和意图干扰、征服、教诲、引导，不要相信任何权威，不要对什么事物有好和坏、高和低的看法，不要思考他们与你有任何关系……

譬如，当我现在面对我的远近时空的熟识的人，我应该不思考他与我的过去，尽量做到如失忆一般的状态，不对他的行为有任何评价、赞成和反对，只可以保持最后的印象——他与我是同是人类的一员，如果他需要来一杯茅台，那就共同举杯，如果他需要我帮助而我又能够处理和把握到——不伤害他的人格、自尊及尊严和其他利益的前提下，那么，就去做我该做的一切，而且一定要是乐意的，不勉强的——以此类推——

记住！无语是语言交流的最高境界，永远保持不语的状态！在与任何人的交往活动中——不挑剔计较——不赞美任何人的成就和美德（对神也不行！）——纵然看见了，也不揭露说谎者和诈骗者的蝎子尾巴，而是坦荡地、大踏步地、无所畏惧地，生活、劳作、观看天象和时令，像远古人刚刚诞生之初那样——真如的活着、衰老、死去……

2018、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