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灯往事

疫情向好,湖北解封,三月底与老同事相约鹏城。南国春早,我们一行九人再游梅州,至福建永定,拍客家土楼,看围屋旧景,晚上露营烧烤。

同行六零后三人,八零九零后六人,围坐下洋镇初溪村一处山间缓坡,脚下初溪穿山而过,岸边点缀几块绿油油的菜地,后面三圆一方四座土楼依次排开,临溪最大一座圆楼叫集庆楼,建造距今580年了,是客家土楼中年代最久远的圆楼。夕阳余晖下,土楼群在群山环抱中如图案般舒展有致,周边山景远衔近接,阳光斜照在深褐黄的土墙上,现出轻灵的明黄色,越发显得天蓝云低,松高竹远,有藏龙卧虎之势。

时至六点,我们从车上拿下坐垫烤架,生熟食品,做饭的开始洗锅备灶,另一组埋设地钉,支起帐篷。两个八零后的小伙子献宝似地拎出两个铝箱,取出两盏颜色各异的油灯,黄灿灿的是金色大P(德国Petromax HK500煤油汽灯),另一盏银色镀铬、湖兰色灯罩的,我太熟悉了,国产铁锚汽灯。加油,打气,挂灯纱,八零九零后的小朋友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看到我绑灯纱充气加压一气呵成,1980年代出生的广东靓仔表扬我,宁叔真潮啊,知道汽灯,还会用。我哑然失笑,想不到穷人的工具,现在成了潮物。

1980年,我的家乡小村还叫做天门县汪场公社双桥大队,当年教育部有令,初中由两年改为三年制,我那村小学有戴帽初中,就是只有初中一、二年级,初三年级只在较大的农村中学和公社中学开设,我们双桥大队的初二学生必须参加公社统考,过某个起分线才能升入初三就读。因此,教学质量,被提到了突出位置。那年月,高考才刚刚恢复,农村升学正在经历由贫下中农推荐选拔到文化考试录取的转变,我那教室里裸露的灰砖墙壁上,上几届学长的墨宝随处可见,南边用广告颜料歪七扭八地写着:“我是中国人,不学外国文。不读ABC,照样闹革命”。看来是红卫兵写大字报之后的余兴。北边这厢,墨笔花体,变成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在这样的教室里,校长专门动员,从本学期起,为了提高本班教学质量,争取在全公社升初三统考中出好成绩,除了正常的白天八节课外,从即日起开始到校晚自习。当年天门乡下,没有通电,学生如我等只在电影上看到过电灯,在标语上见识过新农村建设的目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这晚自习如何上呢?校长安排,各学生自带煤油灯,晚上7到9点,正常上课两小时。

于是,双桥学校(因为开设有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早就不叫双桥小学了)的晚自习这样开始了:简陋的砖瓦平房教室里,老师的讲桌上,摆两盏当年供销社里买来的带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学生的课桌上,无一例外,都是由各种瓶瓶罐罐装上煤油,由乡下能工巧匠制作的简易煤油灯。比方我的,是我父亲用一个空墨水瓶洗净装半瓶煤油,瓶盖上钻个孔,拿铁片卷成一个圆筒插在孔中,装上几根棉线灯芯做成,我就点着这样的灯开始了第一天的晚自习。其他同学,大同小异,因为我们在家里就是用这样的灯。即使家里有带玻璃灯罩的制式煤油灯,大人也不舍得让小孩带到学校,怕弄坏、摔破。那灯八角五分钱一盏,灯芯大,比较费油,那年月煤油三角五一斤,我爹妈脸朝黄土背朝天,两个人干一天农活都挣不到一块钱,当然看得金贵了。且高考才刚恢复一两年,绝大部分农村家长,至少在我这乡村吧,对小孩,基本散养,信马由缰,自求多福。考上了,有书读,考不上,回去放牛,家里正好缺务农的帮手。

晚上七点,夜幕低垂,四散透风的教室里,狼烟四起,讲台上两盏大灯,下面星星点点。老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学生随声落落,灯光明明暗暗,偶有走动,鬼影曈曈,神似八九十年代香港武侠电影中帮会开香堂话事的场景。讲台上的两盏灯,开到最大火焰,玻璃罩都熏黑了,后面的学生还是看不到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老师好好一双慧眼,在左右两盏火力全开的油灯熏烤下,双目红肿,迎风流泪,在我这边看上去,老师跟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炉子里一样,练得火眼金睛,烂桃一般。我们这些学生,成绩差混日子的,反正看不见板书,老师也看不清学生,索性蒙头大睡。专心致志的好学生,一灯如豆,头自觉不自觉地越凑越近,额头前的头发就给火燎一块,哭笑不得。不小心弄倒瓶子,煤油就会洒满桌面,污衣服,辣眼睛。熬到九点放学,四目相对,大笑不止,原来每人鼻下全是黑烟,女生也长了小胡子。

这样的晚自习上了一个星期,首先是校长看不下去了。一天下午放学时,年轻的姜老师——他教我们物理——留下包括我在内的几个男生,让晚上提前半小时到校,到他寝室集中。老师让提前到校,看来是要开小灶,得到通知的这几个,都是所谓好学生,大家相视一笑,如飞般跑回家中,村里的学校,离家也无非三五百米,吃过晚饭,早早来到姜老师寝室。一盏形似马灯,但通体银色,晶明瓦亮,也比马灯大了许多的一陌生灯具,放在姜老师办公桌上,我之所以认为是灯具,因为正看到姜老师拿着漏斗,拎着一个装煤油的农药瓶子往这个灯里灌煤油。姜老师结合我们正在学习的物理知识,联系物质的三种形态、高热生光等等原理,兴奋地告诉我们,这是汽灯。

1990年代以后,国家基本建设飞速发展,村村通电、有线电视、高速公路、火车提速,至今这三十年,中国农村可以说变化翻天覆地。现在得给1990年以后出生的青年朋友科普下,何谓汽灯?利用雾化煤油与空气的混合气在纱网(灯芯)上燃烧发出可见光的灯具。其灯体以金属钣金冲压成型,内装导管盘肠喷头,灯芯是一个浸有硝酸钍溶液的苎麻纤维网。使用时,先预热,再打进一定气压空气,把煤油雾化后与空气混合,喷向纱网,点燃后生成具有发射光线特性的二氧化钍,在高热火焰燃烧下发出强烈的白炽光。当时这盏上海汽灯厂生产的铁锚牌999型汽灯的亮度是350cd,姜老师告诉我们,这叫350之光,就是350只烛光的亮度(大概相当于250W白炽灯的亮度)。

姜老师加好煤油,我们几个学生弯腰捋袖,迫不及待地帮忙,每人用灯上自带的打气筒打30下,打气的口中念念有词,生怕少玩一次,等在后面的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打到100下,意犹未竟,此时压力表上的指针到了0.2MPa的位置,姜老师叫停。然后亲自动手,满脸凝重地对照说明书,干剩下的技术活:加酒精预热、烧纱网,调整油阀,点火,看来老师也是第一次上手呀。终于,在加压煤油混合气喷出的呼呼声中,灯纱稳定燃烧,发出耀眼的白光,我们一片欢呼,帮忙打了气的学生神气活现,觉得有自己一分功劳,没有轮到的要求明天排第一名。最后,个头最高力气最大的同学,勇敢地提起汽灯,骄傲地走进教室,此时教室内外,扎堆闲聊的同学们一片欢呼,教室里粗大的木横梁上,校长早就安排其它老师用粗钢筋弯了个巨大的挂钩,挂上汽灯,我们这间四十个平方的教室,如同白昼。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亮的灯啊,十三四岁的乡下孩子,先是惊叹,那时大队开几百人的群众会,也不过是拿个尿壶,灌满柴油,塞上破布做成的“夜壶灯”,哪有如此先进装备。然后,听校长说,学校专门斥资数百元——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专门为我们班改善学习环境,从自带煤油灯,到全班独占一盏汽灯(还不用自己买煤油),鸟枪换炮,别提心里多么高兴了!全班同学无论尖子,还是摆尾,学习态度大为改观。

于是,如我等三五个“好”学生,每天晚上提早到校,在姜老师指导下,不但学会了打气,也学会了预热控油调光全套技术,老师乐得后继有人,我们觉得老师信任,能够放心让我们操纵如此现代装备,掌握多重尖端技术,兴冲冲、美滋滋,对物理、对教物理的姜老师好感倍增。每天提灯上课,放学关灯,精心呵护灯纱,有时候晚自习进行模拟考试,时间延长,中途主动给汽灯加气,加压至红线以上,保证汽灯正常照明。在同学中间,觉得责任系于一身,风头一时无两,平时高冷骄傲如天鹅的同桌女生,好像对我也有了笑靥嘛,泥巴腿子的乡下孩子,竟也有了些朦胧的青春意识。

自此,350之光的铁锚牌汽灯,照亮夜晚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也点燃了乡下孩子的上进心,无论老师在不在教室,汽灯下坐满三十多个学生,寂静的如同无人一般。翻动作业和书本的唰唰声伴随着汽灯气流微弱的呲呲声,好像演奏一曲特殊的轻音乐,悦耳动听,把我们的精力全部吸引到自觉学习之中。我呢,学会了点汽灯、保养和维护汽灯,觉得好有收获。

终于到了公社组织的初二升初三统考,我们双桥学校参考29人,26人都如愿升入初三,这在当时,是名列公社前茅的。

露营还在继续,就着两罐啤酒,我谈完往事。当年的初二学生已过知天命之年,从我的家乡双桥大队——现在的廖河岭村,一路走来,升学,工作,从家乡走过都市,也见识霓虹变幻,街灯璀灿,“月华连昼色,灯影杂星光”,是四十年前的老汽灯,为我这一代农村孩子照亮一条道路,有了与父兄不一样的人生。

只是,老汽灯,当年农村乡下的应急光源,现在成为户外爱好者的潮物,德国Petromax、美国科勒曼的汽灯,瑞典Optimus的油炉,成为收藏佳品,身价倍增。驴友群中有“瑞典的油炉德国的灯,国产的铁锚别认真”之称,铁锚牌嘛,本来就是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山寨Optimus1551系列的产品,在用料,加工及装配精度方面与原品还是有差别的,不过,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上海汽灯厂出产的铁锚牌汽灯,比现在某地仿制的同型号汽灯,用料和质量好得多,也是一灯难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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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1

标签:汽灯   铁锚   灯芯   煤油灯   煤油   双桥   晚自习   乡下   往事   老师   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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