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妻子二胎,在医院临产。
医生严肃地对我说:“孕妇高龄,体弱,胚胎前置,又有不少老毛病,剖腹产风险系数非常大。”
他指了指桌上那一张张告知书,又说道,“你认真看看,如果没意见的话,请在上面签字。”
医生的话如阵阵炸雷,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一颗心顿时被揪了起来。
我看着医生,紧张地问道,“会有生命危险吗?”
“难说,主要看孕妇身体情况,会不会产生严重的并发症。”
病人在医生手里,风险由医生控制,可他却说出如此模棱两可的话。
合理吗?
不合理又能找谁说理呢?
医生的回答让我非常恼火。
可恼火归恼火,这字还不得不签。
妻子即将临产,不签字,产房都进不去。
医生进产房前又问道,“如果大人小孩同时出现危险,优先保住谁?”
同样又是一个甩包袱的两难选择题。
我朝医生翻了翻白眼,毫不犹豫地给予回答。
“两个都要保!至于最后是什么结果,你们去做最优的判断和选择!”
妻子躺在推车上,脸色苍白、憔悴。
我轻柔地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安慰道,“老婆,别紧张!一切有我呢!”
“老公,我怕!”
推车往手术室走,妻子依然紧抓住我的手不愿松开。
“放心!没事!”
我觉得双腿有点发软,斜斜地靠在手术室门边,紧盯着妻子,鼓励道,“加油!”
“咣当”一声,手术室的门被关住。
我的心也“咯噔”一跳,从身体里跳出来,飞进了手术室。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我踩着一分一秒的时间,在门外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不都与时间有关吗?
我仿佛听到虚空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这是生命诞生的呼喊,还是死亡濒临时绝望地号叫呢?
2
当初妻子意外怀上二胎时,全家人都很开心,只有我持反对意见。
在家庭会上,我摆出了三个自认为强大无比的理由。
妻子快四十岁了,又素来体弱多病。
这二胎能否平安生下来,就是个挺让人担心的事。
家里五口人,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儿子在读高中。
老婆在帮别人打工。真正稳定的收入只有我的工资。
我家才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
全家人正勒紧裤腰带,为儿子的婚房奋斗。
以后有了二胎,从孩子出生到大学毕业,再怎么精打细算,四十万元需要吧。
这笔意外支出从哪里来呢?
万一生的是男孩,那麻烦就更大了。
住的房子又得一大笔钱。
家里现在过得就紧巴巴的。
再添上这二胎,那日子还怎么过呢?
把孩子培养出来,直至他可以自立,至少需要二十多年的劳心劳力。
我们夫妻两个又要赚钱,又要带孩子,还得照顾老人,能坚持得下去吗?
可惜的是,二胎的喜悦迷糊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
父母和老婆的意见一致,坚决要生下来,说有人有世界。
连儿子都持赞同意见。
反对无效后,我气鼓鼓道,“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年轻松的日子,马上又要回到解放前了。”
我继续不满地叨叨道,“现在你们都高兴,等孩子一出生,有了一大堆麻烦,可别怨这怨那。”
“别想那么多,涛,车到山前必有路。”母亲安慰道。
“过几年你儿子出息了,不是也可以帮你减轻些负担嘛。”
我长叹一声说,“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
3
三个小时后,白衣护士拉开门喊道,“谁是55床的家属?”
“我是!”我紧急追问道,“手术顺利吗?”
“孩子没事,是个大胖小子。”护士随意道。
“我老婆呢?”我心急如焚。
“什么?”我有点摇摇欲坠。
“正在紧急抢救。医院缺她这种型号的血,正在往其它地方调血。”护士漫不经心道。
输血时,我不断抓捏手上的那个充气橡胶心,以便让自己的血流得更快些。
“好了吗?病人越来越严重了,急需输血!”一个护士走来催促道。
“再等一会,才三百毫升。”帮我抽血的护士回道。
“先拿去救急,换一个袋子继续抽。”我果断地吩咐道,仿佛自己是医院的领导。
护士听从我的意见,当即把未满的输血袋拿回产房。
有了我的血,妻子能转危为安吗?
我们是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
在我的心里,她远比刚降临世上的儿子重要。
流入输血袋,最后流入妻子的体内。
“不要停,继续输!”
快满一百毫升时,护士要拔针管,我制止道。
“一个人最多四百毫升…”
我粗暴地打断护士的话,“那是我老婆,知道吗?”
说完,我觉得不该对护士发火,又轻声补充道,“我身体素质好,多输点没关系。”
护士看到我坚决的样子,又考虑到我与病人的关系和医院缺血的现状,她继续给我抽血。
抽满四百毫升,我逼着护士换个血袋继续抽。
护士没同意,直接拔掉针管,提着血袋走了。
七百毫升血被抽走,我的身子更为虚弱。
可对妻子生命安危的担心,让我的身体燃烧着一种亢奋,支撑我等待最后结果。
二个小时后,医生神色沉重地走出来。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你可以调看手术的全过程…”
“你们赔我老婆!”
我脸色狰狞地狂吼着,一把抓住医生的胸襟,就要挥拳击打。
医生闪身躲过。
这一拳也耗尽我积攒的所有力气。
我眼前一黑,手一松,整个身子便软软地滑倒在地上。
我追着妻子跑。
妻子在头顶飘荡。
4
谁在我的胸部爬动呢?
谁这么无聊呢?
跟着,耳边又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还在医院。
父母愁眉苦脸地,坐在病床边。
我虚弱地问,“她呢?”
“她已被医院送去火葬场火化了。骨灰盒还摆在青山陵园,等你出院再办后事。”
母亲眼圈红红地说,“涛仔,别太伤心了!她要走是她的命。你得勇敢站起来,把孩子带好。”
这已经是妻子走后的第二天了。
我当即把心里的痛苦与悲伤打包,准备带到火葬场火化,让它们随妻子一起离去。
我抱起孩子和父母走出了医院。
外面,阳光明媚。
老婆,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孩子好好地抚养成人的!
把妻子送上山以后,我开始自己又当爹又当妈,苦难而又甜蜜的生活。
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单位给我批了长假。
过去,我一向颇为注重仪表、形象。
现在则整天是胡子拉碴,衣冠不整,一副糟蹋、潦倒的样子。
五十出头的我,正飞快地六十岁的老头子逼近。
两年后,苦逼的生活让我的身体每况愈下。
前列腺炎越发严重,我不得不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泌尿科的医生是我同学刘凡。
我走进他办公室时,他大吃一惊,足足看了我几分钟。
“是不是快认不出我了呢?”我自嘲道。
“天天又要带仔,又要照顾老人家,还得想办法赚钱。没有一天可以轻松,能不老吗?”
“你这日子,真的是太苦逼了。”
刘凡同情道,“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快八十岁的老人,身体能没毛病吗?”
我无奈道,“他们现在是医院的常客。平时我都不敢让他们带孩子,怕把他们累垮。”
“你大儿子呢?应该大学毕业了,可以帮扶你一把。”
“别提他了,至今还没找到稳定工作。有时还伸手问我要钱。”
我恼火道,“上次没及时给他打钱,他还埋怨我不该生二胎,搞得家里这么紧张。”
我心里闪过一丝苦涩,双手一摊,苦笑道,“当初家里人都赞同生二胎,我反对无效。现在有困难了,大家又全怪起我来。”
好不容易有个倾诉的对象,我继续往下牢骚着。
“二胎是我想要的吗?二胎能给我带来什么呢?传宗接代吗?”
“我都有了一个孩子,已经完成这个责任。”
我诙谐道,“防老享福吗?他能赚钱时,我恐怕快进黄土了!”
5
半小时后,结果出来了。
刘凡拿着检查单对我说,“老同学,你的前列腺炎很严重,我建议你住院治疗。”
我苦笑道,“你说,我这情况,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一个人养着,能有资格躺在病床上吗?”
刘凡长叹一声道,“那我开些药给你定期服药吧!”
他特别叮嘱道,“平时还是得多休息,不要太疲劳了。”
我要离开时,刘凡貌似随意地说道,“你这家伙的精子活力非常差,怎么能整出个二胎呢?”
话才出口,他意识到不妥,立马又补上一句,“我瞎说的,别多想!”
我并没有把刘凡的话当回事。
对自己的妻子,我还是深信不疑,绝不认为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又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整理妻子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她的不少密秘。
我大吃一惊,继续翻查她留下的东西。
许多证椐显示,她先后与几个男人都有暧昧的关系。
我如遭雷击,痛苦不堪。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会背叛我呢?
她平时不都是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妻子定然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双手捧头,发出野兽般压抑着的低吼声。
随即,同学刘凡的话又浮现出我的脑海。
“精子活力不够,意味着不能生育。”
我不由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他会是我的吗?
怀疑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
第二天,我急匆匆地赶到刘凡办公室。
进来后,我又返身把门关上反锁。
我神色愁苦,硬着头皮开口道,“老同学,你得帮我个忙!”
我边说边掏出一包东西放到桌面上。
“你得托人帮我搞个DNA鉴定。”
“什么意思?”刘凡迷惑地问道。
我脸颊绯红,恼怒、绝望、颓废这些情绪迅速在脸上浮现,且越积越多,让整张脸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怕。
“我怀疑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我痛苦地说道。
“别瞎猜!那天的检查结果不代表过去,只是证明你现在的精子活力不够。”刘凡劝导道。
“不!我发现她的作风不检点!”我咬牙道。
刘凡苦劝无效,只好道,“那好吧!我帮你送过去验证一下。”
半个月后,结果出来了。
二胎果然不是我的孩子。
拿着手里的检查报告,我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悲愤欲绝。
天色昏暗,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雨滴声声,绵绵不绝。
一滴滴坠落在坚硬的水泥道路上,溅起朵朵妖艳的小白花。
雨丝如网,网住天地。
我在网里穿行,才出悲伤,又入伤悲。
何处才是尽头呢?
雨水能冲走自己内心里的屈辱与愤怒?
我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浑浑噩噩回到家里。
“爸爸!爸爸!”
孩子张开双手,撒欢着向我跑来。
我犹豫了一会,把他抱入怀里。
“孩子是无辜的!无辜的!”我心里反复默念着。
“爸爸,你脸上怎么有眼泪呢?”孩子嗲声嗲气道。
他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在我脸上抚摸着。
“没有!是外面的雨水!”我强抑内心的悲痛说道。
我搂了搂孩子,努力想让自己恢复往日的亲热。
可是,我分明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僵硬,手微微乏力。
一向被我视为心头肉的孩子,竟然有些沉重、烫手。
“爸爸,是不是宝宝惹你生气了呢?”孩子似有感应,天真地问道。
“没有没有!”我慌乱道,“爸爸最爱宝宝了!”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道,“你去陪爷爷奶奶说话,爸爸给你做好吃去!”
孩子恋恋不舍地从我怀里下,歪歪扭扭地往卧室跑去。
操劳一辈子的父母,熬不过岁月的折磨,终日卧病在床。
于他们而言,天堂已不是遥不可及。
说不定一阵风来,他们就会开始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能继续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吗?我有这样的资格吗?
父母安度晚年,陪他们走完他们人生最后的路,送他们上山。
这是我该尽的责任与义务。
想到这些,我心里多了一份坚定。
6
晚上,我陪父母说了一阵子话,把孩子哄睡,憋不住又细细翻看妻子的遗物。
经过周密分析与推断,三个有名有姓的男人与妻子有染。
这三个人我都认识,一个是她同学,另两个是她同事。
而且,她竟然是在婚后不久,就与他们先后了关系。
我如此不堪吗?
我出离愤怒了,狠狠地挥拳击打墙壁。
随即,一个恐怖的念头,不可阻止地钻出脑子。
大儿子呢?他会是我亲生的吗?
疑惑一生,便在心里扎根疯长,将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几天后,我又托刘凡对大儿子的DNA做了验证。
结果是悲催的,大儿子依旧与我无关。
深爱着的妻子一直背着丈夫在偷人。
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却是别人的,还不知道是谁的。
世界上最讽刺、最悲惨的事,也莫过如此。
我顿时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行尸走肉般苟活。
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只有死,这一切的苦难与不幸,方能得到解脱。
可是,父母还在,我不能死啊!
再说,孩子是无辜的。
我能置之不理吗?
把孩子抚养成人,同样是我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熬吧!苦熬吧!
父母走了,孩子大了,才是自己真正解脱的时候。
一年后,父母先后离世。
母亲临终前,拉住我的手,嘱托道,“带好孩子,好好活着!”
“放心!妈妈,我会把孩子带好的!”我含泪说道。
“涛古,苦了你了!”母亲涸干的眼眶流出了两行热泪。
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要埋怨你妻子,她是个好儿媳。”
“妈妈,您都知道?”
我震惊不已,狂暴地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母亲面容扭曲,痛苦道,“婚后近两年,你媳妇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知道为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道,“你知道,你爸是老中医,他早对你做了检查,你是先天性不孕症。”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越发悲痛,“为了让刘家有后,我们不得不做儿媳的工作,让她去借种。”
“她遗物里的东西,应该都是她故意留下的。”
她老泪纵横喃喃道,“她是好儿媳,是刘家的功臣!”
说完,母亲撒手人寰。
把母亲送上山之后,我的心里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自己性无能,让父母、妻子受辱。
两个孩子像两根刺,时时往我心头扎。
痛,还有血。
无论怎么努力,我依旧无法坦然面对两个孩子,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骨肉。
一次酒醉,我找到那三个男人,将他们一一暴打一顿。
我仰天狂笑,“老子终于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
次日,我叮嘱大儿子一番,便带着小儿子飘然远去。
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定居,一边赚钱,一边全心全意带孩子。
二十年后,我七十有余,孩子也已成家立业。
我的心态也有了彻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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