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李耀岐校长 - 雪落成泣

辗转难眠，睡不安枕。醒着梦着，都是您生前的光影，鲜活在我的眼前。

您依旧没能熬过圣诞节的夜晚，于万千雪花中飘然离去。12月26日，这一天，是您的孙女参加202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考试结束的第一天。凌晨4点30分，在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您咽下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悄然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睡去，再也没能醒来。

纷乱的雪声卷走你周身的病痛，也卷走您对亲人的最后一丝眷恋。您再也不用拖着病痛之躯奔波于医院与药铺之间，再也不用躺在冰冷的机器前任X光在骨缝里游走，再也不用担心病魔啮噬你健康的细胞，再也不用为儿女筹划未来，再也不用为新冠的后遗症担惊受怕……

人世一遭，总要留些念想，给生者悲悼，给来者呼嚎。

而您留给我的又岂止是悲悼，又岂止是呼嚎？

1997年冬月，是我生命史上暗无天日的光景。当时，我还在临潼一所中学教书。小弟在杨陵帮着家里的小店经营生意。突然有一天，接到他走失的消息，我请了假，跌跌撞撞赶到杨陵，开始走上艰难的寻弟旅程。

我走遍杨陵到西安的每个地方，走遍西安的大街小巷，绕着流浪儿栖居的护城河转了无数个圈，依旧没有找到小弟。我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即便坐在公共汽车上，眼泪也会不由自主地淌下来，而我却不自知。邻座的人递给我纸巾让我擦泪时，我才摸到一脸冰冷的泪水。

我在临潼，丈夫在杨陵，至此，我们两地分居已经进入第九个年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还是调不进来，哪怕是一所小学。当初求婚时他答应我很快调过来的承诺早已化成虚飘飘的轻烟，随风散去。女儿在他单位的幼儿园上学，小弟在他的门店帮活。每个周末我都得坐汽车倒火车，倒火车坐汽车，马不停蹄地穿梭于两地之间。累到极致的时候，想着遥遥无期的工作调动，想到四处碰壁的煎熬，我真想跟他说，结束这段婚姻吧。既然没有希望，还不如早点放手，给彼此松绑。

穷途末路之际，丈夫经朋友介绍，见到杨陵中学的校长，也就是李校长您。恰逢学校有名女教师休产假，您很快跟教育局沟通，借调我来代课。

第一次见您，是在您的家里。坐在您的面前，我的心里像揣了个火球，浑身直冒汗。您没有让我讲课，也没有让其他人层层考核我，更没有给我出一道道难题让我解答。您端详了我一小会儿，简单地问了问工资待遇的情况，就让我上岗了。而且是初三第二学期的班主任兼两个班的语文老师。

我很奇怪，您怎么就那么信任我？不听听我讲课，不看看我写的教案，不调查调查我的教学业绩，就把毕业班的重任交给了我，真不怕我带着学生考砸了，丢学校的脸面吗？虽然工作近乎十年，但因为中途离职学习，因为工作调动，我还从没有带过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又是刚刚从高一高二的课程教学中走出来，我也不敢保证就能把这些学生教出优异的成绩，送进高中的大门。

您是不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毅，看到了承诺，看到了不甘于人后，看到了义无反顾的拼劲，才力排众议，把重担交给了我？

1998年2月，我走进杨陵中学初中部，年级主任看到我，竟忧心地对别的老师说，她瘦瘦弱弱的，能管得住学生吗？报到时，有位领导看见我的中师文凭，竟直接对我说，我们学校不缺语文老师。说完便转过头不再理我。

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教不出好成绩，我立即滚回临潼去。我要给您争气，不让他们笑话您给杨中调来一个脓包教师。每天清晨，我都比别的班主任来得早；每天下午，我都比别的老师回得晚。每天早读我都会面批学生的作文。每次回家我都背着课本和作业本。半年坚持下来，学生的成绩考到全区第二名，张纯念的语文成绩位列全区第一，受到教育局的表彰。

我的拼劲开始让全校的领导刮目相看。下半年，我跟着学生一起升到高一，担任普通班的班主任及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一年后，重点班的语文教师离岗，我又被提为重点班的班主任，兼任两个班的语文课。繁忙的教学工作和巨大的考学负担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把我从痛苦的泥淖里拔出来，我的精神状态也渐渐好转，不再迎着众多人的目光泪流不止，也不再缩着头唉声叹气。

假日里，周末中，我依旧寻找弟弟，在一次次守望中一次次失望。痛到骨髓时，我要么读书备课批改作业，要么走到学生面前，让他们的笑脸消解我内心郁结的疙瘩。学生亲密无间的陪伴让我对生命的价值重新定位，让我不惮于日后远行的路。

自从调进学校，我就很少去您的办公室。我对领导，一向有敬畏感，有意无意中保持着距离。看到您的身影，更多时候是在校园里。您走路轻，有时从我身边经过，我都没有发觉。抬起头时，才发现你是沿着我脚下的小路走进杨树的阴凉里，斑驳的影子落满你的双肩，一走一动，像担了一层黑色的蝴蝶翅膀。

年轻气盛时，我有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教学不走常规路，默默地探索，偷偷地尝试。教学戏剧单元，我让学生竞选导演，选拔演员，组建剧组排演课本剧。开课后，学生围成一大圈，在教室演《雷雨》，“周朴园”坐在椅子里，“鲁侍萍”正关窗户，两个人入了戏，学生们也都看得入了神。您不知何时进来的，望着我满意地点点头，再招手示意我继续，然后就轻悄悄地退出去，还不忘记带上门。

我想搞一次演讲比赛，原本想在自己的两个班级开展，又觉得竞争不够强烈，便征求其他班级语文老师的意见，没想到他们都愿意让学生参与。这个活动，我没有给您说，也不知年级组有没有给您汇报。学生全部集中到教导处门前的空地以后，您走进表演台，手里提着音箱的电线，忙来忙去。比赛期间，您一直守在活动现场，虽然没有讲一句话，但您稳稳的身影让我的心暖暖的。

那是我第一次自作主张组织如此大的活动。我就想用实际行动证明，您调我来到杨中，不是错误的决定。

而我对自己的教学能力依旧不满意。2000年暑假，闻知语文报社举办全国语文教学大赛，我瞒着您，自掏腰包独自一人坐44个小时火车跑到昆明听课。三天课结束，我又迅速赶回。自此，尝到甜头的我便开始了走南闯北的教学探索之路。家里经济特别紧张，但丈夫每年都能挤出2000元，支持我外出学习。这些钱，大致够支付车费、报名费及住宿费，没有多余的供我游玩，每次都是匆忙赶去，匆忙赶回。我只有一个心愿，把书教好，把学生教好，不要让别人看笑话。

2002年，我去了上海建平中学学习。如果说，以前的教学探索只是我暗地里的独自摸索，那么，从上海归来后，我就学以致用，堂堂正正地进行课堂教学改革。我不管做什么，怎么做，您都不会阻挡。您用默默的支持给我输入奋进的勇气，您用赞赏的目光给我提供前进的动力。跟着您干了五年，从没有听过您在公开场合表扬我的话，但我知道，您时时处处都关注着我，期待着我的成长。

进入不惑之年，我才知道，人跟人的相遇，都是一种冥冥注定的缘分。我与您之间，年龄相差整整24岁，却有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默契。您在职期间，我一直怕您，敬您，远远地望着您。2002年暑假，您退休后，我才敢到您的家里，跟您交流我的教学心得，交流我每一次进步所付出的努力。

退休后，您有的是时间。只要我和丈夫去，您就陪我们聊天，一直聊到我们离开。期间不停地烧水添水。我要自己动手，您坚决不同意。

印象最深的是餐厅那张饭桌，靠着北墙。枣红色桌面，擦得能照出人影来。三个人围着桌子聊，我们坐西边，您坐东边。聊天的话题很开阔，什么都能聊。而我更多时候，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人为什么能有如此投意的话题，聊两三个小时都不会觉得累。我也是在您退休以后的日子，才知道您这么温和，这么能聊天。因为您总是能顺着别人的话题走，谈出别人闻所未闻的新鲜。

如果我们两人不想做饭，就去你们家蹭饭。每次去，都不让我进厨房。饭做好后，端出来，我们一起吃，边吃边聊。跟我聊时，您更多谈的是自己教育教学管理的缺憾，叮嘱我一定要吸取教训。您避开这些教训，用更优化的方法管教孙子孙女，一个即将读博，一个刚考完研究生，他们优秀的品质、优异的成绩足以证明，您也在不断校正中完善自己提升自己弥补自己。当然，我也在您的不断提醒中修正自己，让自己跨过一座山头，继续再向另一座山头冲刺。

20年间，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公公去世，您去老家探望。母亲去世，您去老家慰问。弟弟成家，您满心欢喜。女儿工作了，您常常问安。初些年，您一直帮助我们；近些年，我给您送去的却只有稀薄的陪伴。病重时，您不让我们知道，生怕给我增添心理负担。我生病住院，您却不断打来电话嘘寒问暖。

即便是一条陌生的路，走得多了，也能生出亲近的欢喜。即便是一棵伫立的小树，看得多了，也便生出无尽的依恋。更何况这么多年的交流！您早已耸立成我生命中一棵长满年轮的大树，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培根铸魂，为我指明方向。

您记得吗？有一年，北京有所中学高薪聘请我，我征求您的意见。您犹豫了一小会儿，就说不要去。印象中，您很少这样直截了当给我建议。所以，我就拒绝了那所学校。现在想来，是不是也有对杨中的情感牵系着您？

长夜漫漫，夜空沉寂。我睡了醒，再睡再醒。我的眼前总是闪过您躺在病榻上眷恋尘世的眼神，闪过您隐忍病痛折磨的忧郁。一生沉静的您，即使在病魔肆虐的日子里，也不会喊一声疼。我始终坚信，遭遇过风雨打击的灵魂总能磨砺出意想不到的承受力与忍耐力。弥留之际，你的老友给您剃头，刀片划过您头上的伤疤，您也没有呻吟一声。

您走的时候，也不想惊扰他人，于凌晨4点30分众生沉酣之际，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给您的生命划上寂静的句号。从此，阴阳两世，再不相见。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您的离去让整个家庭陷于无限的悲痛之中，而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雪花飘了一天。您离去时，雪野睡得平静，您的家乡一片沉静。您身边的子女痛作门前树枝上的雪球。

长空雪语，落地成泣！再造之恩，没齿难还！伏案祈祷，此去安妥！

李校长，我们的老校长，您一路走好！

2022.12.28.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