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INSEAD经济学教授法塔斯：欧洲能源危机中不会有奇迹

2023年的全球经济会迎来好消息吗？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其最新全球经济展望中预测，全球增长将从2021年的6.0%放缓到2022年的3.2%，再到2023年的2.7%。自2001年以来，撇除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新冠疫情最严重时期，这是增长最弱的时期。

英国智库经济和商业研究中心（CEBR）也称，2023年全球政策制定者将继续与飙升的物价作斗争。但降低通胀而提升利率的代价则是，世界经济会在2023年出现衰退，同时未来若干年的增长前景都会变差。

2022年以来，全球经济相继并持续受到俄乌冲突、欧洲能源危机和高通胀等问题的负面影响。这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第一财经带着这些问题专访了欧洲工商管理学院(INSEAD)经济学教授、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CEPR）研究员法塔斯（Antonio Fatas）。

法塔斯认为，世界经济从2021年的高速增长迅速回落至可能陷入衰退的境地，一方面是各国未曾料到经济会在2021年迅速反弹，这造成了始料未及的高通胀局面；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坏运气”，比如俄乌冲突这样的黑天鹅事件。

全球经济

第一财经：IMF此前削减了2023年的增长前景。你是否认为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到来？

法塔斯：IMF的报告提出，局面比半年前糟糕得多，我同意这个观点。同时，IMF还表达了一种观点，即事情正在变糟，并可能在未来变得更糟。

经济机构对未来有一种非常不对称的看法，即认为坏消息出现的可能性大于好消息。如果事情会改变，也只会朝着更糟的方向改变。在很多种情况下，增长数字会比IMF的预测更低。

比如，美国的通胀很高，欧洲发生着能源危机，俄乌冲突还未解决，英国正在与政府预算做斗争。其他国家也发生着一些风险。这都是让IMF担心的事情。拿通货膨胀来说，幸运的话，通胀会慢慢下降，但IMF的预测中也已经考虑到了这种好的情景。但要注意到，还有其他情景，也就是全球通胀难以慢慢下降，中央银行不得不提高利率，然后问题会变得更严峻。

俄乌冲突也是如此，现在的情景是他们保持不动，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的情景是冲突变得更加激烈，而这会对世界经济造成灾难性打击。换言之，对每一个经济数字而言，它都可能变得更差。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不对称性”风险，也是我们在IMF报告中能读到的悲观情绪，而我同意这种看法。

第一财经：世界经济为什么会从快速增长落入可能陷入衰退的境地？

法塔斯：我认为是两个原因。第一，我们未能预料到，（2021年）这种复苏是如此之好，以至于产生了通货膨胀。因此，这是一个未曾预料到的“惊喜”。而处理通货膨胀问题从来都非易事。第二，“坏运气”（bad luck）。比如，俄乌冲突对全球经济来说产生了严重威胁，造成了许多不确定性。

世界上每一次经济衰退都是不同的，这次和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就不相同。这次是惊喜和坏运气的组合，通货膨胀叠加了俄乌冲突这样的事情。

第一财经：在美国经济几乎没有明确亮点的时候，美元的价值在2022年持续飙升，在9月底升至2002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你认为各国政策制定者和中央银行应对强势美元的做法是否正确？

法塔斯：这不是一个新问题。在以前多次危机中，我们都看到美元上涨。这一现象的发生是因为人们急于寻找安全资产和安全回报。美国的情况的确不是很好，但一切是相对的。投资者认为，既然欧洲的情况最糟糕，那么去美国就成为一个选择。

但各国中央银行对此能做的不多。你也可以看到，大多数央行都没有做出什么行动。日本央行曾试图以某种方式稳定日元，买进日元卖出美元，这是向市场发出信号，即不应该过度反应。但随着市场继续发展，我认为日本央行不会有下一步的争取行为了。它们发出了信号，如果能起作用，这很好，如果没有起到作用，那么就将不得不忍受更强的美元。这就是危机中发生的自然波动。

各国央行的干预只能帮助确保自己国家的货币不是最差的，但不会阻止美元的上涨。唯一能阻止这种情况的中央银行是美联储。

欧洲能源

第一财经：欧洲的情况会变得更糟吗？你如何评价目前欧洲能源危机的严重程度？

法塔斯：这完全取决于今年欧洲的冬天有多冷，因为能源的消耗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温度，其波动结果是你需要用或多或少的钱来加热你的房子。

这件事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欧洲政府需要保护家庭免受能源账单的影响。现在，账单已经变得很疯狂，能源价格翻两倍、三倍甚至四倍，这是很荒唐的数字，当你是低收入群体时尤其如此。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一场冲击。

政府可以补贴能源价格，但这也可能会造成一场灾难。如果能源价格很便宜，人们将继续像过去那样消耗大量能源。那么明年冬天，我们会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因为俄罗斯已不再向欧洲出售天然气。因此，一旦我们用完了我们积累的所有资源的储备，我们就没有天然气供明年冬天使用。

这种情况下，这相当于只是把痛苦推迟了一年。因此，欧洲政府必须真正地做到平衡。一方面，能源价格昂贵，因此居民必须谨慎使用避免浪费。另一方面，如果一部分民众收入很低，欧洲政府应该提供帮助。换言之，只有一部分人将得到救济，而不是所有人。从政治角度来看，这是一种非常困难的平衡，因为每个人都不会认为自己的收入够高，每个人都想要得到帮助。

所以，欧洲政府必须以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将政治决定和经济决定混合起来。这里出错的空间很大。因此我担心的情况是，今年冬天真的很冷，而且欧洲政府可能会不清楚如何平衡当前的能源供应和潜在需求。

第一财经：你提到欧洲政府需要保护家庭，那对于企业来说情况如何？

法塔斯：这是另一个复杂的问题。如果能源成本持续高企，欧洲企业将失去它们的市场，因为在其他国家有同样的行业，能源价格更低，竞争力更强。

欧洲政府将不得不做同样的事情，即补贴企业。这在政治上总是很困难，因为民众可能会质疑政府这样的决定，但这里有非常强大的经济理由来帮助那些因为能源价格而无法竞争的公司。

但这样一来，补贴数字会变得很庞大，政府的救济金额不会是个小数字。因此，政府的债务在这种情况下会大幅增加。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况。

第一财经：为了更容易地度过这个冬天，欧洲必须解决的关键挑战是什么？

法塔斯：欧洲正在尽己所能，但这件事中不会有奇迹发生。

显然，欧洲政府正在努力寻找替代能源，因此我们看到一场购买液化天然气（LNG）的竞赛。LNG的好处是它的卖家多元，可以在美国或亚洲，并能够运输到欧洲使用。但问题是，你需要有设施来接收和存储这种液化气体。而这些设施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建成。

在某些情况下，它可能需要许多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落地。换言之，LNG是一种解决方案，但它要求配套设施的运作，比如运输LNG的船只，以及我们必须确保能在其他地方找到LNG的订单。这将是昂贵的。

今年冬天会稍微容易一点，因为我们已经填满了油箱和天然气储备设施，这带来了一些放松的空间。但到了明年，那些设备可能是空的，而届时欧洲需要进口的LNG数量将是庞大的，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欧洲还可以增加其他能源，但我们知道，没有什么是替代天然气。我们可以放置更多的太阳能板，但这同样需要时间，且太阳能电池板在夜间无法工作，所以需要在夜间准备另一种能源供能，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问题。

总而言之，我们正在努力寻找替代能源，但这里没有奇迹发生。我们能拿出的都只是部分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