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无声世界

无声世界

文/姚水叶

一场突如其来的胸膜肺炎，一副郎中手里的中药，稀里糊涂地将刚学会走路的福稳带进了无声世界，从此，他再也不会叫爸，不会叫妈，在乡邻的眼里他一辈子成废人了。有卜卦的高人告诉福稳父亲，福稳名字大压不住命，所以才哑吧了，以后名字别叫了，父亲半信半疑地在乡邻面前隐藏了福稳二字。哑吧成了乡邻常用的名字。

福稳还有妹妹，比他小六岁，叫苗苗。苗苗穿件花布衫，脚上穿着妈妈的布鞋，布鞋太长，苗苗的脚只占了鞋的半截，小手拽着妈妈的衣襟，怕鞋掉，两脚在鞋内使劲撑着，每走一步脚都要抬得高一点，努力地用小脚勾住鞋帮，妈妈则用双手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向小河。哥哥则拎着塞满衣服的小藤筐走在前面，本来苗苗是经常不穿鞋的，今要走过苞谷茬地边的小路，怕划伤脚，所以才穿鞋的，这条小路本来不远，她光着脚丫很快就去小河了，可要跟着妈妈和哥哥就觉着这条小路特别长。妈妈蜷缩在石头旁吃力地洗完衣服，已经晌午了。哥哥拖着装满湿衣服的筐子慢慢往回家的小路上挪一段，再挪一段，这样的举动是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苗苗长高能挪动藤筐了，也同样重复着来往河边的这条小路、重复着往前挪动着藤筐！

哥哥不会说话，但很聪明，别人做啥，他站在旁边看几次就学会了。春天，他用杨树枝做的口哨逗苗苗玩，还能在地坎上寻找甜甜的刺骨芽给苗苗。夏天，他用麦秆做小扇子逗苗苗玩，再在田埂的坎棱边，寻找大拇指头大的野麦桃给苗苗。秋天，他用几寸长的木棒削成坨猴，再拧一截布缕麻绳和一尺多长的小木棍做成坨猴鞭，在小院抽着坨猴逗苗苗玩。他还能摘来绿皮核桃，半软的红柿子给苗苗。冬雪天，哥哥用小木凳推着苗苗滑雪。就这样，苗苗在哥哥的无声世界里同样感受童年的乐趣和无声的温暖。

哥哥也很勤快，农场碾麦、翻场、砍玉米杆他都乐于参加，也更能帮父亲喂养耕牛了，他能自食其力了，对于苗苗的父母来说，这更是值得他们庆幸的事。队长发话了：“让哑吧上工干活，一天给计四分工。”苗苗父亲听队长说完，急忙回答：“四分就四分，我明天和娃一起出工。”并帮队长装了满满一锅旱烟、用大拇指使劲压压、双手递给队长，恭恭敬敬的举动更显示出他感恩队长的这句贴心的话，也更怕队长收回这句话。

往后的日子里，福稳跟着父亲起早贪黑，所有的农活一样没落下。在无声的世界里，福稳学会了耕地、撒种、施肥、给断了的皮绳结麦穗结、打草鞋，他的勤劳给父母增添了新的希望，他的自食其力也挣来了乡邻温柔的微笑。曾有乡邻嘲笑他吃饭不给五谷长脸，嘲笑他父母上辈亏人了等等。在福稳细心耕地、耙地、收玉米、割麦子等一系列农活时，田间地头都会有路过的行人、逛集的乡党欣赏福稳熟练的身影。就这样，一年长一分工，福稳能挣满十分工了，而且干活不等、不靠，乡党干活都想依在他左右，依着他可少干些，他会干他们前边、左边、右边乡党的活。值得队长、父亲赞叹的是秋夏两忙耕地时，福稳趁早就收拾铁犁、铁耙，精心养肥耕牛，种玉米犁浅些、种小麦翻深些，根据耕牛大小排列，福稳熟练的农活技巧让队长和父亲心里美滋滋的！

在日常生活中，福稳懂得了谦让和礼貌，盛饭时总要看苗苗和父母碗里还有没有，用表情问他们吃好了没有，然后才掀开锅盖给自己盛饭。福稳不会说话，饭量多，生产队分粮有限，苗苗家生活显得很拮据，在父亲心里总担心福稳饿肚子，心偏福稳有些重，把自己的那份馍省下一半，放在苗苗够不着的空中竹篮里。小小的空中竹篮放满了父亲对儿子无限的爱怜！

包产到户的春风暗暗袭来，苗苗父亲预感到日子真要好过了，只可惜自己年已花甲，妻子已病危无治，他谨记妻子临终遗嘱：“好好活，让福稳有饭吃，有住处，不流落街头，不沿门乞讨，最大程度让福稳用劳动换得一粥半汤。”苗苗向妈妈也保证：听妈妈的话，对待哥哥像对待自己一样，让妈妈放心。在生产队刚分的自留地，长出的麦苗被冰雪覆盖时，苗苗妈妈的身体也被冰凉的黄土捂盖了，福稳不会哭，没有眼泪，只是用铁锨使劲地给妈妈坟堆上培土，一锨锨的黄土培尽了儿子对妈妈的无限思念！

改革开放的阳光沐浴着农村的角角落落，书记、队长开会回来，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郑重地宣布了中央新政策，土地全部归户、农具牲畜合理分配，小小的场坊会议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沸腾，社员们争抢发言，各执所见，打破了以往“开会墙角坐，少提意见多通过”的局面。第二天，各户喂养的耕牛全部拴在农场边的拴牛桩上，按大、小、公、母、肥瘦一一标价，另外一部分社员拿着耕地策、卷尺、丈量杆对所有耕地分等分级，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电礳子、电碾子、粉草机、压面机也都归于新主人，一月之内社员干部齐心协力将生产队的所有耕地、耕牛、农机械分净分光，连一根木棍都没剩下。队长、社员代表根据各其所好对耕地、耕牛、机械进行了商量互补。地分了、队散了、人心也慢慢的自私了，开始各户都对按底分分到的耕牛客气地谦让，可人心经不住利益的诱惑，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合伙的、分养的耕牛户主暗地里都琢磨着自己吃亏了、别人沾光了，好景不长，几十头耕牛被卖的所剩无几。苗苗家分养的三头壮牛被分走两头强壮的，留下的一头是平时夹槽的瘦耕牛，好在苗苗一家对耕牛格外精心，时间不长、瘦耕牛就变得毛色光亮，神气十足了！也更没与其他农户合股，少了多少麻烦，少了多少争吵！

时间了解了人情冷暖，凡没有圈舍的、没时间割青草的、舍不得五谷饲料的，都放弃了耕牛的喂养权，以划不来为借口，用耕牛换取了一沓沓一张张大团结，把耕地的重任寄托在福稳身上，平时看福稳不屑一顾，更舍不得舒展眉毛给福稳微笑，福稳不太笨，有自知之明的尊严，面无表情，丝毫不讨好地擦肩而过。到了夏秋两忙时，他们一拨一拨地挤在苗苗家里客气地嘘寒问暖，顺便问问种地啥时能给自己帮帮忙、把地种上，并声声强调越快越好、时间不等地，在这时候、福稳得到的尊重和微笑能多出忙后的好几倍，福稳肩上铁犁赶着耕牛早出晚归，无偿地犁着他以前挣工分时犁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好在是没有报酬的帮忙，也没有争吵，还能听到悦耳的喊声：“苗苗，给你哥把饭做哈，我有点事你就当帮我忙呢。”苗苗心知肚明，人家犁的地少，给人管饭也得给牛管水，有点划不来，况且，犁一亩地十几块钱，犁半亩地、六七分地咋给？苗苗一边给牛割草一边思量，到秋忙时收钱，一亩地咋也要十八块呢，人要吃饭、牛要吃草呢。种麦时，家里又重复着种地时哥哥才能享受到平时看不到的尊重和手势比划，苗苗替哥哥、父亲发话了：“地不好犁，一亩地二十块钱，谁来早谁先犁，不论东西南北。”一袋旱烟的工夫，有留在门外等消息的、有在屋内犹豫的，父亲始终没哼声，他知道钱对这个家的重要性，苗苗要的耕地钱也合情合理。福稳耕地能挣点钱了，同时也挣来争吵、谩骂、诽谤！有人要自己犁地不要福稳犁，少给钱、不给钱，尽管这样，还是没达到他们的满意，说道：“牛不听话，不踏犁沟、不知道回犁，在地不尿，在柏油路尿，溅他一身，见草就吃、见水就喝、讨厌得很。”说完，随手把未给牛挂的笼嘴扔在一旁。福稳弯腰捡起笼嘴，用手比划怪别人没用笼嘴并接过牛缰绳拴在椿木桩上，牛立刻卧在地上，浑身冒着热气，嘴张着喘出粗气，哞一哞两声诉出了挨过鞭子的疼痛、喝不上水的委屈。

其实，在牵走牛绳的那一刻，父亲的叹息声里含着多少舍不得，他知道，福稳不说话，但他和耕牛有默契。福稳“阿阿”两声，耕牛使劲向前走，到回犁时，福稳用鞭梢轻轻梢一下外隔头，犁自然随牛回头的，要停下休息时，福稳会使劲拽着犁用鞭杆碰撞牛的尾巴，它也自然停下，地犁完后福稳会“哼哼”两声，牛自然也就钻出隔头乖乖地让福稳把笼嘴戴上，戴笼嘴防止耕牛吃到带有蜈蚣、蜘蛛的青草和路边粘尘土的脏草及喝到太凉的水。再把缰绳盘缠在长长的脖子或犄角两侧，给耕牛劳累后的自由，耕牛自觉地站在原地等待福稳收拾完毕一块回家。耕牛是福稳用晒干的黄土铺在卧着的身下周围、用柔软的青叶草、细心剥离的玉米叶、一寸三刀铡下的细草、烧热的淡盐水惯养的伙计，日月造就了耕牛不声不响，天地给予了福稳不言不语，他们是天地、日月合二为一的搭档，任何人代替不了他们的任何一方。而别人则不会玩这一出，只会“嘚嘚、哦哦、回犁咧”，而福稳调教的耕牛听不懂这些也知道不是它的主人，所以乡党们就发出牛不听话的牢骚！

一年一年、一夏一秋，福稳用两条腿牵着四条腿丈量着乡党们每一亩田、每一分地。踏遍了一坑一坎的坡地角落，他们迎来黎明时的曙光，送走日落后的晚霞，挣给自己的仅仅只是填充肚皮的能量与飘在水盆浮面的一层麸皮和青草！

政府退耕还林后，福稳坚持喂养了二年耕牛，仍希望有乡党需要他们犁地的时候，然而希望归希望，他们永远地被时代弃之甚远。他们穿过、走过的背后留下的多是嫌脏嫌臭的嘲笑声、侮骂声，那些犁地时的尊重和善意的比划再也没得到过，犁过的地蒿草、藤蔓已爬满土棱、沟壕、平地！

买牛的客商三三两两地寻问苗苗父亲，要买走耕牛。苗苗父亲舍不得，怕福稳伤心，最终在乡党劝说中狠下心应了客商，但牛不出圈福稳牵着缰绳不松手，那难舍难分令人揪心的一刻永远停留在苗苗的脑海里！

没地种、没牛养，福稳成了义务帮工，编筐的、劈柴的、担污水的、做零工的都会悄悄地请福稳，而且，脸上还露出满意的微笑。

福稳在无声世界里度过反反复复多少春秋，黎明伴福稳日作，傍晚伴福稳日息，福稳所感受到的温暖仅仅只来自父亲和苗苗，在福稳患病的几年里，父亲多次萌发出放弃治疗，担心自己百年后福稳得不到更好地照顾，而苗苗没有放弃对哥哥的治疗，寻医问药，无论炎热、寒冬都坚持不懈，功夫不负有心人，哥哥的病终于好利索了，又恢复了病前的所有农活。

妈妈临终前的几多担忧再次延续到父亲心里，父亲在弥留之际告诉苗苗：“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今天的所为，你哥心里都有一本账，他是我们证明人，到了阴间地府，他会如实向阴间报告这里的所见所闻，点点滴滴！你妈说过的话和我现在要说的话一样，把你哥看宽点，积德是你的，谁也拿不走。”父亲之言，听得苗苖永记心间！

苗苗平时趁做饭时，也给哥哥教会了简单的家常饭、擀面、烙馍、打搅团、炒菜，即使自己不在家，哥哥也不会挨饿，简单的平常百姓，简单的日子，哥哥与妹妹情同手足，相依相伴，他们兄妹相遇对视时的表情是那样的和祥自然亲切！

苗苗觉得父亲给哥的名字很有传统文化气息的，名字好听、顺口、只是叫而不答，但福稳这个名字和苗苗的名字更手足更融洽！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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