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写真-可怜无数山

还是那样的山 水也还是那样的水，可从前的真实如今似梦似幻。岁月流逝，沧海桑田，可是，当我们面对11位死者的亡灵，追忆那一张张永远不老的青春焕发的面容，我们感觉到一种沉重。如今他们已化作了青山中的一把泥土。他们注目当今世界时，是欣慰还是遗憾呢？

回首往事常有“可怜无数山”的种种无奈，展望将来却已是“毕竟东流去”的潇洒。

1968年，我们决然地、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了那座四面环山、三溪夹流的小小部落，回到了拥挤喧闹的城市，将我们幼稚的理想和激情，我们初浅的痛苦和哀伤，连同我们20—26岁——人生最富有光彩和魅力的年华统统丢弃给绵延大山的皱折，沉绝于记忆之海的深层。

1998年后秋去冬来的一天，我们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寂静的小山沟，真正地毫无功利目的，只是想来看看，以我们不惑之年成熟而世俗的眼光来看看年轻时我们是种种天真、单纯、无邪、无知。

那是1969年的夏天。记得前一个晚上，那雨就穷凶极恶地下起来。徬晚，我随文艺小分队到附近村庄演出，归队时，经过石桥，桥面上已有浅浅的水漫过。

这时已近半夜， 怕搅了别人，故没有回自己的宿舍，只在食堂值班的空床上挤着睡了（倘若那天夜里我回自己的宿舍睡觉，那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王小鹰这个女人了 命运之神冥冥之中的安排 ，事后让人心惊肉跳!）原以为天落雨，出不了工，好睡个懒觉，想不到那哨子早早地就吹响了，队长和指导员紧巴巴的嗓音招呼大家到河边筑堤防洪水。为着众人和自身的安全，没有人偷懒怠工，就连平时最吊儿郎当的几个，此刻也是以一当十地干着，百十斤重的石块扛起就走。

紧张中我仍旧有一丝疑惑：怎么没看见同宿舍的几位女友的影子？有人说，副指导员陆花带着一队人去对岸抢救仓库去了。猛然间，喇叭响了，播音员急切地呼唤彩云队的队长和指导员迅速赶去场部，大家心头都笼罩了不祥的预兆。

中午时分，队长、指导员失魂落魄地回来 ，带来了噩耗，老乡从河里劳其几条茶林场的雨裤，上面印有彩云队的字样。队里有人落水了!这消息如惊雷滚过，全队人头顶瓢泼大雨站在水里，泥塑木雕一般，许时方有女生嚎啕出声。

下午，王庆伟的尸体首先在离队不远的河岸被打捞起来。王庆伟平时待人热情和善 总像个大姐姐。队员们都疯了一般。男生自愿组织起一支打捞队，乘竹筏沿着险恶的河道寻找失踪的人。

在后来一段时间里，只要一听到拖拉机声响就心惊肉跳，不知又寻回了谁？一星期后尸体全部找到了，共11人。

陆华的尸体是3天后在百余里外的一片竹林里找到的。她是我高中同学，我俩是填了一张报名单到黄石茶林场来的，她睡下铺我睡上铺，情同姐妹。

倘若那天晚上我回自己的宿舍睡觉，陆华必定会叫我跟她一起去河对岸的仓库，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她去的。

当我们几个向明中学的同学一起为陆华的尸体梳洗整理的时候，谁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陆华原本分配在上海某工厂，是她自己执意要到农村去的。离开上海那天，与亲人道别时我们都哭了，陆华却说：不要用哭声告别，让我们唱个歌吧。她便领头唱了。这么一个坚强的姑娘，她只有22岁。

凌晨时分，陆华他们是为着赶过河 ，去仓库抢救粮食和化肥，当时石桥上的水已淹没过膝盖，人站都站不稳，于是他们手挽手过桥。桥墩的土早被洪水冲得松动，再加上十多人的重量，那桥便塌了。

其实，同时上桥落水的有12人，侥幸存活的叫陆忠义，他命大，被洪水冲到稻田里去了。

然而在以后学习11位烈士的高潮中从没有提到过他。是因为他少年时代曾有一段表现不好的记录。在那个年代里不允许以辩证法看待一个人。我不知道陆忠义现在何方，我相信历史对每一个人的功过是会有公正评判的。

山还是那样的山，水也还是那样的水，可我们当年住的小屋却已砖墙驳落，门窗歪斜，到处是鸟兽粪便。

过去我们天天采茶、砍柴、伐木、扛毛竹走过青石板路 竟然已是茅草蔽日，荆棘丛生，令自己也怀疑，20年前这里真的生活过一群年轻人吗？这荒山僻岭中真的有过笑声和哭声，有过爱情和仇恨吗？

。。从前的真实如今似梦似幻，岁月流逝，沧海桑田，这就是历史。知青大返城 ，黄山茶林场9万多亩山林现在只剩4千多亩了。处处都在变，或由盛到衰，活由衰到盛。

而今，11位烈士的墓显得苍凉而寂寞，野花野草披拂间，11座墓碑依旧冰冷坚硬，仅仅碑上的字迹由鲜红转成了暗红。对死者的纪念总是渐渐地淡漠着，并且如今道德观、价值观已发生巨大的变化，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那11个青春鲜活的生命去换取几袋两三和化肥实在不值得。

可是，当我们面对死者的亡灵 追忆那一张张永远不老的青春焕发的面容 ，我们感觉到一种沉重 ，这沉重正净化着我们被城市空气污染过的心灵。

如果他们不死 或许他们会出国拿博士学位，或许他们也会成为腰缠万贯的炒股大户，或许他们也会是舞榭歌台的一颗耀眼的明星……然而他们却化作了青山中的一把泥土。他们注目当今世界时，是欣慰还是遗憾呢？

世界万物之中，人所共同拥有过的只有青春 对于成功者来说 ，回首青春是一种激动；对于不成功者来说，回首青春是一种慰藉。谁能够忘记年轻时的种种欢乐与痛苦呢？哪怕今天是多么富有 ，抑或将来会有多么辉煌 历史总以它无可比拟的厚实和坚韧堪与今天和将来媲美。

回首往事常有“可怜无数山”的种种无奈，展望将来却已是“毕竟东流去”的潇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