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散文：青春

零三年三月三日。清晨十分，春寒料峭。天空灰蒙蒙，阴暗低沉，还飘着雪花，道路泥泞。我带着简单的行囊毅然决然南下了，去见未曾谋面的恋人。

那时的网恋风潮，如火如荼，我是高三时认识她的。联系三年，电话卡打爆不知多少张。

当时电话卡设计得古色古香，充满着浓郁的文化气息。我不舍得轻易丢掉，就把它们存进抽屉，当书签用。抽屉里塞得满满的。

许是现实的诸多不如意，导致我沉溺于虚拟世界的温暖。我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觉得好玩，但我的的确确是认真的。

我没见过她，手上仅有她曾寄给我的两张艺术照。她小我两岁，家在湖南深山里，在昆山工作。这两个地方，我都很陌生。

令我惭愧的是，枉在世间二十年光阴。我不但没见过巍峨高山，就是近在咫尺的黄河，也没见过它的波澜壮阔。所谓祖国大好山河，只是在我的臆想里。

我的活动轨迹很简单。向南向北活动范围不超一百五十公里，向东向西不足五十公里。别看平日读书时常常胸怀激荡，但我的人生就如一张白纸。

她的具体工作，我不知道。因为我的印象里，她频繁在换工作。她最初说是企业行政，之后又说和公司领导发生矛盾，气不顺，索性就辞职了。我得到的信息，都是她的一面之词。

为了筹备这次旅行，我和父亲卖掉了三车玉米。我没告诉父母，我要这笔钱究竟干什么。父母同样没有问，在他们心里，他们的儿子懂得生活的艰难，不会没来由，无缘无故地浪费钱。

同学见我一意孤行，就好心过来劝我，说如此遥远，你只身前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何况现在网络的骗局太多了，说不定对方就是个男的。

我主意打定，不为所动。我笃信她不会骗我。我当时编个理由向学校请了五天假。三日清晨，提着行囊就匆匆出发了。

先到郑州转车。我买了张去昆山的火车票。见时间尚早，还有六个多小时才发能车。我闲得无聊，就去找高中同学闲聊，他在科技市场上班。当知道我去见网友，顿时一脸惊讶，觉得不可思议。

他劝我不要去。我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票都已经买过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同学见我态度坚决，执迷不悔，就不再啰嗦。他给我出主意，到上海这条线我们经常坐，要么免费，要么出一点钱。你现在把票退了，晚上买张站台票挤上车，你记住这列车所经过的所有站，如果被查票的发现，你就说上一站上车的。如果一路上没有查票，就就提前两站买票，可以省不少钱。

我说我做不来，万一被逮着，就太丢人了，简直斯文扫地。同学很不屑，他的同事也给我传授经验，最终我决定冒险一试。

同学不放心，晚上还是陪着我买了站台票。人潮汹涌，他帮着把我推进了车厢，然后挥手而去。

这是一列绿皮车，人头攒动，拥挤不堪。莫说座位，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幸好天气寒冷，否则就臭脚丫子味都让人受不了。

我除了忍受拥挤之苦，还要承受逃票的忐忑不安。我默默记住经过的车站，再三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逃票了，这种煎熬承受不了。

天麻麻亮时，车到了滁州。我一刻没有休息，尽管我看不到列车外面的世界，但所经过的每一站都是如此熟悉。这是历史和诗词里屡次提到的地方。我身在逼仄的车厢，思绪却远离，飞得好远。

天光大亮，我透过窗户看到远处连绵起伏，我不能确定那是白云还是高山，等再仔细看去，才确定那就是山脉。

我激动万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山。哪怕不能亲近，只能远远眺望，却也深深感受到那种重峦叠嶂高耸入云的宏大气象。

车过了南京站，我就迫不及待去补票了。不然我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偷。不但身体在受罪，心里更是煎熬。

这列车不在昆山停留，我只好从苏州提前下车。下车后，我找个公共电话亭给她打电话。打了几次，她都是关机状态。我心里很忐忑，来之前和她说过的啊。

北方下雪，苏州则飘着雨丝。我在车站附近边徘徊，边等车。我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烟雨江南，历来文人荟萃之地。

到了昆山这座小城，我还是打不通她的电话。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小雨淅淅沥沥不停，我将近一天没有吃饭了，没有丝毫的食欲。

我在想，怎么办？难道我真的上当了吗？难道就如同学所说，对方在耍我玩吗？我不自信起来，焦灼不安。因为除了她的电话，我实在无法联系她。

我气得当时就想折返，可心里又不甘。突然，我想起她曾经给我写过信，信封上应该有地址。于是我就给宿舍打电话，要求同学把信翻出来告诉我通信地址。同学担心我的安危，说不行就回来吧。

我说没事，既然来了，怎么也要探个究竟。同学告诉我，寄信小区名字叫奥林苑，没有楼号。

我想，只要有小区名字，就有了方向。我问路边的人去奥林苑坐几路车，别人告诉我八路车。我就在站牌处等着。街上车来车往，小雨不停，我浑身早已湿透。

旁边一位大哥，戴副眼镜，穿着夹克，文气彬彬，穿戴整齐，夹着公文包。我向他确认是不是坐八路车可到奥林苑，他回答，你跟我走就行了，我路过那里。

片刻，有辆公交车过来，他催我上车，我说这不是八路车啊。他没好气地说，你是要到奥林苑，还是必须坐八路车？我当时很尴尬，就不再说话跟着上了车。

到了奥林苑，面对偌大小区，没有头绪。我问门卫大叔，他说这边的住户我都清楚，没有你说的人。一会儿，大叔琢磨下说，她是不是租的地下室，现在有好多地下室都租出去了。我买包烟给门卫大叔，让他帮忙查下。

门卫大叔说，租房信息是没有办法查到的。每天晚上都有几个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去上班，要么半夜回来，要么天亮回来，你要不就在这里等着吧。

已经是下午五点，她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我站在门卫室里，几乎绝望了。旁边的一位阿姨，冷冰冰地瞥我两眼，对门卫大叔说道，现在这世道不太平，骗子多如牛毛，你别没事找事。

门卫大叔听后，板着脸对我说，这里既然没有你找的人，你走吧。我只得离开门卫室。

雨还在下，夜幕低垂。我提着行囊走在街上，心有不甘，心想最后再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再打不通，那就只能放弃了。

这次，竟然打通了。估计她见是当地的固话，就问我是谁。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咦了一声，说你在哪呢？我说就在小区门口，个子高高的，穿着风衣，提着皮箱。

她犹豫下，说你就在那等着吧，我一会儿过去。

我迅速跑到小区门口，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翘首以待。我想，马上就要见到她了。三年时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梦牵梦萦。马上就要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我没有等多久，她打着伞袅袅婷婷过来了。感觉告诉我，这个女子就应该是她。她穿着很随意，没有刻意装扮。穿着睡衣，脚下拖鞋。身高在一米六左右，或者不到。皮肤白皙，略胖或者说丰腴，嘴型不太好看，总体和照片一样。

她来到我的面前，抬高雨伞，仰起头来，确认我的名字，然后淡淡地说道，跟我走吧。

她在前面走着，我紧紧跟随着。没有惊喜，没有客套。就如故友重逢般，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曲里拐弯，我跟着她到了她租住的房子，是地下室，却被隔成几个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厨房和卫生间。

她进屋后，没有看我，语气平淡地说，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把衣服脱了挂衣架上晾晾吧。估计你也累了。你先躺床上歇会儿。我和小卿要去上班，等我们下班，咱们在一起去吃饭。

我知道她所说的小卿，是她的好朋友，苏北人，家境有些凄惨。这三年里，我们也聊过。那是高挑，短发，机灵古怪的女孩。

我脱了外套。她瞟我一眼说道，你穿着湿裤子难道不怕把被褥给沾湿吗？我听出她话语里的威严，竟然不敢反驳，只得脱了裤子，钻进被窝里。

这时，小卿过来了。她当时也就十八岁。浑身透着青春活力，听她介绍我，小卿没有外气，一下子坐到床边，说，你可来了，你不知道门口理发店那个人有多讨厌，天天缠着她。你如果再不来，你老婆就被别人抢跑了。

小卿正说着，有个发型很酷的小伙子进来了。小卿撇撇嘴，向我暗示说就是这个男的。我不由多看了那个小伙一眼，他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乱蓬蓬的。个子不高，估计也就一米六五左右，瘦瘦的。

她和小卿都没搭理小伙，小伙觉得尴尬，就给我递烟。我说，我不抽烟。小伙自己点着，可能觉得很没意思，转个身就出去了。

她化完妆，给我打个招呼，就和小卿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屋里，面对黑夜，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一路奔波，我感到十分乏累，很快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被嬉笑声唤醒了。

她和小卿回来了，小卿笑着夸张地说，你知道吗？我刚进小区就听到你的呼噜声，就像打雷。

我脸一红，没说话。她瞪了小卿一眼，小卿立马扮个鬼脸笑了。她让我换件衣服出去吃饭。我的裤子还湿漉漉的，因没带多余衣服，只得去拿湿衣服穿。

她没好气地说道，这湿衣服还能穿吗？天这么冷。她说着，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件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让我穿。毛衣尚且凑合，就是牛仔裤太窄，根本提不上去。

她抱怨地说，你看你们北方人，人高马大的，有什么好。我一脸窘迫无言以对。

我吸着肚子，也不行。最后还是在她俩你推我拽的协助下好歹把裤子穿上了。其实我并不胖，一米八一的身高，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只能怪她找的裤子太小了。

雨还在下。我们打车去了饭店，那边还有三个女孩等着。我们围坐在一桌，我是一个不擅长和异性交谈的人，显得很拘谨。

她们起初还问我一些事，最后再不管我，自顾说笑起来。她还时不时给我夹菜。我其实很饿，但点的菜过于清淡，菜份又小，我尽管饥肠辘辘，但没吃多少。

大多时间，我都是默默坐着，听她们说笑。里面年龄偏大的李姐，二十多岁，川妹子，容貌俊美，口齿伶俐，玲珑剔透。她在讲她傍台湾商人的经历，其他人都听的津津有味，唯独我如坐针毡。

饭后，有两个女孩走了。我们四个去了李姐家。那是两居室，她们三个人睡在一个房间，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我睡在隔壁，在床上辗转发侧，听着窗外的雨声，睁大眼睛看着黑魆魆的夜幕，胡思乱想。

第二天快中午，她们才起床。她和小卿领我吃饭，问我吃啥，我说吃饺子就行。吃过饭，小卿有事就走了。我们也打车回去。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回答明天吧，我只请了五天假。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氛围有些尴尬，平日在网上的甜言蜜语和卿卿我我，在现实中变得四目相顾，无言以对。

她坐了片刻，起身小解，卫生间门半开着。遇到这种情况，我正襟危坐，却心如鹿撞。

她洗了手，坐在我对面，问我，你是家里独子，你父母同意你毕业跑这么远来吗？我回答道，我会尽量说服父母。

她两眼盯着我，我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有太多东西，有坚毅有主见，眼神犀利。

相见只有一天时间，我已经感觉出她不像网上表现的百依百顺，温柔可人，而是很强势。只要是她决定的事，丁是丁，卯是卯，根本不容置喙。

她叹口气，说你躺会吧，昨天肯定没吃好，没睡好，今天的饺子我看也不适合你的口味。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喝的。

她出去了。我怎么睡得着呢？就在床上翻腾着。我突然感到枕头下面有东西硌着我了。我拿起枕头，发现枕头下面有半盒中华烟，还有一个避孕套。

我愣住了。难道她抽烟吗？避孕套怎么回事？还有我穿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裤子？太多疑团了。我不敢向坏处想。

她一会儿回来了，提着两兜吃的喝的。我说你买这么多干嘛，她说你一个大男人，饭量肯定大，吃不完可以带到火车上吃。

她又坐了片刻，见暮霭沉沉，就梳妆打扮起来，还换内衣，在我面前丝毫没有顾忌。我没有看她，我想子曰非礼勿视，不外乎此吧。

她临走前，对我说，她晚上和小卿挤到一块，就不过来了。有事给她打电话。

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能有什么事呢？夜色茫茫，我坐在床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屋子里的一切，想象着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天亮了，我决定去买票，然后在市区里转转。听说南宋豪放派词人刘过的墓就在这里，我以前就喜欢他的词，既然来了，如果不前去瞻仰下实在可惜。

一天就在闲逛中过去大半，我买的是晚上七点多的票。逃票这事，以后还是算了。以自己的性格，真的做不来。

我回去拿行李，她和小卿在家等着我。她说吃过饭再走吧，我说算了吧，我也不饿。你们晚上不是还要上班吗？就不耽误你们了。

她出去又买了些方便面，蛋糕和几瓶饮料，让我拎着。我和她们打过招呼，就打车去了火车站。

火车飞驰，我思绪万千，今天回去了，以后还会来吗？我不知道。我想，如果她欢迎，我应该还是会来的吧。

回去后，我买了手机，但我们的联系逐渐少了。偶尔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再没有以前那么亲昵了。我继续上学读书，她忙着她的工作和生活。

毕业前，已是深夜，她喝多了酒打电话过来。我站在楼顶和她聊了三个多小时。

她说她母亲得了癌症，花了不少的钱。还说一个臭男人骗了她几十万块钱，那可是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血汗钱。

她哭诉着，我静静听着。我想，她只是受了委屈，需要找个人倾诉倾诉罢了。

我刚参加工作时，她还曾给我打电话，让我和她合伙做生意。我拒绝了，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能辜负爱你的人，这是底线。

一晃将近二十年了。我再也没去过那座小城。这期间，我见过不少名山大川，不少江河湖泊，不再懵懂和青涩了。

有时候，我想，不知她是否还在那座小城，不知她过的怎么样？我望着那个方向，默默为她祝福，祝愿她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