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是为你好”的结局，斯蒂芬·金都拍手叫好

恐怖大师斯蒂芬·金的许多小说，结局都充满着绝望与悲剧的气氛，就像他曾经赞许的小说《禁入废墟》，也有一个残酷到不行的结局。

有趣的是，他在198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迷雾》却有一个微薄希望的结局。但是，这不是许多观众在2007年看到的电影《迷雾》的结局。

在庆祝《迷雾》上映15周年的此时，我们需要来谈谈当年吓傻观众的《迷雾》结局，究竟是如何炼成的：这部电影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大改恐怖大师的结局？

我们简单回顾一下剧情。这天早上，大卫与儿子比利出门去超市买东西，昨晚的狂风暴雨已经消失。大卫父子看到他们的湖边小镇，被暴风雨摧毁得十分严重。但是，暴风雨走了，奇怪的事物却来了：神秘的雾气开始弥漫镇上各个角落，雾中出现了巨型蜘蛛、翼手龙，还有眼睛宛如一串海葡萄、有着巨钳的怪异生物等等，它们开始在超市外面徘徊。这群来购物的居民，现在被困在这座百货监狱里，大卫被迫带着居民逃出超市，试图逃出生天，这阵迷雾到底从何而来？雾里出现的生物又是什么？观众与大卫一起陷入了混乱与惊吓之中。

斯蒂芬·金的大量作品被改编成了影视作品，但是，这部1980年短篇小说《迷雾》的状况却不太一样：游戏界比影视圈对它更有兴趣。

1984年，曾有非营利基金会推出了《迷雾》的广播剧版本，但就仅只如此，之后再也没有电影或电视改编它。但是1999年的游戏《半条命》和《寂静岭》，却都大幅借用了《迷雾》的主要剧情元素，例如神秘不散的雾气和突然出现的非日常怪物等等。

但认真地说，这些游戏并不能算是《迷雾》的改编作，它们各自的剧情与《迷雾》都有差异。观众得要等到2007年，才能等到最擅长改编斯蒂芬·金的那个男人，将这篇小说搬上大银幕。

那么斯蒂芬·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最优秀的作品是哪一部呢？也许有些人的答案会是《肖申克的救赎》。导演兼编剧弗兰克·德拉邦特原本就是斯蒂芬·金的旧识，这让斯蒂芬·金放心将中篇小说《Rita Hayworth And Shawshank Redemption》交给他改编。但是，斯蒂芬·金本人对于《Rita Hayworth And Shawshank Redemption》会被改编成什么样，其实并没有信心。因为这部中篇小说并没有太多好莱坞喜爱的刺激惊悚元素。而且更重要的是，弗兰克·德拉邦特其实一直担任编剧工作，《肖申克的救赎》是他的长片处女作，此前他只执导过一部电视电影。

《肖申克的救赎》果然“失败”了：这部电影上映后的评价还不错，但是票房并不起眼，它却被奥斯卡提名了包括最佳电影等七个奖项。

凭借着录像带等家用媒体的流通，许多观众在家里观赏了这部他们不想去电影院看的电影，这反倒给了《丝毫未得》一个重新评价的机会。过了数年，这部电影就成为了一部邪典作品，冒出了许多支持它的声音。弗兰克·德拉邦特作为导演的能力也重新获得肯定，这让他得以在5年后，再度推出一部改编斯蒂芬·金小说的新电影《绿里奇迹》。这次在奥斯卡影帝汤姆·汉克斯的加持下，《绿里奇迹》赢得了全球票房高达2.8亿美金的绝佳成绩。

通过《肖申克的救赎》成为电影导演，又靠《绿里奇迹》获得商业上成功的弗兰克，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最会改编并执导斯蒂芬·金作品的编剧与导演：他有编剧的才华，因此更了解小说家斯蒂芬·金想在作品里传达的信息；而他习惯放慢电影叙事节奏的执导手法，也刚好符合斯蒂芬·金喜爱铺陈伏笔的风格。

也许是这两个原因，加上《肖申克的救赎》与《绿里奇迹》分别在口碑与票房上的成功，让弗兰克又获得了再一次改编斯蒂芬·金作品、同时执导这部改编电影的机会。而让书迷等了将近30年的《迷雾》证明了弗兰克确实能拍出最好的斯蒂芬·金改编电影——《迷雾》在票房上小赚了一笔，而它的评价也很不错。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弗兰克可以擅自改动斯蒂芬·金精心安排的结局。

【请注意：以下将有《迷雾》电影与小说结局剧透】

《迷雾》电影的结局与小说并不相同。

在小说里，大卫脑中回荡着卡莫迪太太的警告，“我们全都会死在外面”，一边带着儿子与同伴躲避外面的怪物，然后逃上停在超市外的车子。他们开向大卫的家，试图想确认独自在家的大卫太太的状况。但最终大卫在权衡之后，放弃了这个念头，继续开车带着大家逃脱迷雾、朝向波特兰驶去。一路上他们遇到了更诡异的怪物，还有永远不散的雾气。最终他们没有找到毁灭怪物的方法，也没有找到救援或物资，故事结尾留下了一个开放的结局。

但斯蒂芬·金放进了一道细微的阳光：大卫在途中旅馆里，找到了一台收音机，而他在广播里听到了“一个词”……斯蒂芬·金没有告诉我们那是什么词，但这让大卫决定在沉睡儿子的耳边，说出“哈特福德”（旅程前方的康涅狄格州首府）与“希望”。

大卫与儿子会得救吗？小说没有明说，大卫听到的词是代表救赎或是绝望呢？从大卫决定告诉儿子比利“哈特福德”和“希望”这件事看来，一样很难分辨：大卫听到的可能是好消息，因此想告诉儿子，前方的哈特福德就会有希望；或者他听到的是坏消息，但他已经不想再让丧母（大卫最终没有回家，但他不认为独自在家的妻子能逃过一劫）的比利更加伤心，只能告诉他一个虚构的美好未来。这对父子的未来，与这本书里出现的所有异相，全部都跟这阵突然出现的浓雾一样暧昧不明。

但是，2007年的电影《迷雾》可不想搞迷糊：大卫与儿子还有两位伙伴，逃出超市上车。他们开向大卫的家，想要拯救独自在家的妻子，但大卫却目睹了妻子死后的惨状……他们继续上路，但车子汽油却已经耗尽……在小说里，大卫的车子也开到快没油，但他们决定先落脚在旅馆闭关抵抗，而故事就结束在旅馆之中。可是，电影版本的大卫一行人却没有那么幸运……大卫妻子已死、车子又没油、举目望去没有任何希望。而大卫决定了最残酷的慈悲：他用身上仅有的手枪，杀死了三位伙伴还有自己的幼子比利。

但这把手枪仅剩下四发子弹，原本想要让亲朋好友先走最后自杀的大卫，却发现已经用光子弹的他，连开枪自杀也做不到。愤怒、恐惧与悲伤交集之下的大卫，决定走出车外，让迷雾里的怪物了结自己。但他却看到穿越浓雾而来的并不是怪物而是一队士兵。

过度绝望的大卫误会怪物即将袭来，因此杀害了他一路保护的人们，却没发现，如果他再多等待数分钟，就会发现恐惧其实应该是惊喜，而包括他的比利，也应该会活得好好的。

弗兰克摆明要将大卫推入深渊。但是，他并不是让大卫成为最凄惨的被害人，从此背负着杀子杀友的创伤活下去而已。弗兰克更加残酷，他还安排了让获救的大卫再次遇上前面剧情出现的一名女子：这名女子当时坚持要离开超市，走回家找寻她的两个孩子。但当时没有人愿意陪她一起冒险，连应该是正派的大卫也拒绝了她。可是，当大卫杀了自己一路保护的儿子之后，他却在军队行进队伍里发现了这位勇敢的妈妈……而且她还抱着两名生还的孩子。这个安排宛如狠狠打了大卫一巴掌，让大卫变成一个伪善的家伙，口口声声“这样作比较安全”的大卫，最后却没有拯救任何人。

弗兰克在电影里同样留下了大量的空白，但他却更进一步，让这种未知，成为电影里最恐怖的存在。

渺小的人类在面对像电影里的那样巨大的恐怖时，任何已知的人生体验都无法作为参考，想要保护他人与家人的心情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根据许多想当然的经历，去实践这种心态的手法，在巨大的未知前全都变成了徒劳无功，甚至是推落他人进入地狱的元凶。

“宁可先杀了你以免遭受更大的痛苦”这种剧情套路，在无数的好莱坞电影里出现过，我们都看过主角在濒死的配角头上开枪，似乎这是一种必要的仁慈。但是《迷雾》却狠狠揭露了这种自私的想法：这种想法是无视对方活下去的基本权利，替对方做了他可能完全不想要的选择。

可以说，弗兰克的改编，比斯蒂芬·金安排的结局更加残酷、也更具批判，让这个故事不再是人类被异次元怪物单方面摧残的恐怖故事，而多了许多对于人性愚昧与无奈的描写。

那么，斯蒂芬·金怎么看待弗兰克的改编呢？他表示：

我喜欢弗兰克写的新结局，这真的是我见过最惊人的电影结局。希望大家不要剧透小说和电影的结局。

而弗兰克也描述了斯蒂芬·金读到结局的样子：

他读完剧本后告诉我，“喔！我真喜欢这个结局！我希望当时我早点想到这个结局就好了！”

他认为，每个时代都应该出现一部真正会惹怒观众的电影，这些电影要颠覆观众对圆满结局的期望才行。他提到了原版的电影《活死人之夜》，这部电影的结局，是真的会吓到你的那种，而我也喜欢这种结局。就主题而言，《迷雾》其实跟《肖申克的救赎》是非常相似、意义却完全相反的两部作品。因为《肖申克的救赎》告诉你关于希望的价值。但是，《迷雾》却告诉你失去希望有多么恐怖。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我之前就清楚地知道，如果《迷雾》没有成功，那么将会是观众深恶痛绝的作品。

但无论观众怎么想，我都OK。因为我觉得到最后，每个人都可以保有自己对电影的意见。我们永远都不应该刻意去讨好观众、乞求观众给你好评。

斯蒂芬·金后来又提到了这个结局的改动部分：

当弗兰克对改编《迷雾》很有兴趣时，他非常坚持的一点，就是要写一个跟原著小说不太一样的结局。大概是主角们困在浓雾里，但他们已经没有汽油，而且怪物到处都是，同时你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当弗兰克这样介绍后，他说他想做自己想要的这种结局，而我完全支持他，因为听他讲的部分感觉起来十分精彩，这是一个超级“反好莱坞”的结局——真的颠覆一切！完全的虚无主义！我爱死了。所以我告诉他，就放手去做吧。然后，当时影评人和观众都骂死他了。可是现在，你如果看到有人在怀旧《迷雾》，他们都会说“哇喔！这片也太棒了吧！”

观众终究会喜欢这部电影的，只是他们需要一点时间去理解它。

观众其实真的不需要太多时间，很多人就接受了《迷雾》这种反高潮、反英雄、反传统的结局安排。它比斯蒂芬·金自己的小说版本更辛辣、更广泛、更挑战人性。而且它也成功将观众拉进了虚构的雾中：观众无法确定，如果自己身处在与大卫相同的处境，他们真的能做出更好的决定吗？他们真的有把握自己不会做出“我都是为你好”的伤害之举吗？这样的安排，也许比斯蒂芬·金的开放结局，留下了更多能让观众继续讨论与思考的空间。

当年这部1800万美金成本的电影，最终斩获全球票房约5700万美金，以小众恐怖电影来说是很不错的成绩。理论上，弗兰克应该可以获得另一次机会——而且斯蒂芬·金还有如山高般的短篇中篇小说等着被改编。但是，这却是他至今最后一部执导的长片电影，有太多电影计划想找他当导演，但是弗兰克花上了许多时间帮忙修改许多大片的剧本；或是到电视圈发展（例如《行尸走肉》第一季）。事实上弗兰克手上还有斯蒂芬·金的《大竞走》与《猴子》两篇小说的改编权。但是，至今都仍然没有进一步发展。

2021年，弗兰克透露他将退出导演工作，这位拍出IMDb250排名第一的电影、也拍出电影结局超越斯蒂芬·金小说的弗兰克，最终很可能只留下四部电影的成绩，但不管是《肖申克的救赎》或是《迷雾》，这些电影在多年后仍然让人怀念，不管弗兰克是否还有执导电影的打算，他都已经创造了其他导演难以企及的成绩。

所以，现在也许你应该再看一次《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