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穿上毛衣皮鞋，让我风光无限，遗憾的是很快找不到了

70后对于衣服的记忆是贫乏、枯燥而灰暗的，正如那个时代着装的贫乏、枯燥而灰暗。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对于穿衣打扮的要求长久地压制抑。有两股力量左右着这片灰暗的天空：一是因为某种原因，人们被灌输了讲究穿衣打扮是小资产阶段情调的思想烙印，二是因为物质极大不丰富，人们没有条件去追求穿衣的艳丽多姿。那个年代经常讲的“温饱问题”，其中的“温”讲的就是人们的穿衣。生于七十年代初的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大人“投食”的，更是对穿衣没有一点概念。

就像贫瘠的土地上有时也会偶发茁壮的幼苗，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对衣服也并不是没有一点概念和意识，我含混地记得，大约五六岁时，我有一件好看的毛线衣和一双锃亮的皮鞋。这是有照片为证的，照片上的我，穿着毛线衣，蹬着亮堂堂的皮鞋，背景是一处江南园艺风景，身旁有摇曳的人工培养绿植，背后墙上有线条优美的圆形拱门，脚下有人工开凿的平整石砖。眯缝着眼睛的我笑得十分灿烂，不知这是拍照时大人引导所致，还是穿了毛线衣、蹬了皮鞋引发的开心，抑或是置身园林风景的心旷神怡。

有时我细细端详照片上的我，感到十分陌生。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暮年……人一生不同时期的差别太大，以至我们往往不认识上一个阶段的自己，对上几个阶段的自己，更是有形同陌人之感。回想起自己也曾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再以五十之年看身边孩子的一举一动，真有恍如隔世的无限感慨。

这件毛线衣是那时、当地，民间所能取得的最好材料织成的，其高贵不言而喻。一般人家能够吃饱已属不易，能够从牙缝边省下几个钱，买来昂贵的毛线织成毛衣，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当然，是自己织，一针一线，日日夜夜，一件毛线的成衣织进了大人对我的爱。我有三个阿姨，大阿姨、中阿姨、小阿姨，那时都和我一起住在上海市青浦县西岑镇，她们都有织毛线衣的巧手，我的这件毛线衣是她们中哪个织的，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外公叫她们中的一个，给她们大姐寄居在西岑的孩子织一件好看的毛衣，“织快点啊，还等着拍照呢”，外公对她们下了命令后，又回头怜惜地看了他这个外孙一眼。

于是在好几个日夜，我三个阿姨中的一个牺牲休息和玩耍，坐在凳子上，长久地低着头。两只手各拿着一根长长的木针，看准一根针和它旁边毛线围成的细小圆孔，用另一根针精细地挑过去，如此重复往返，神情甚是专注。我偶尔停下来站立她们身边，用不解的神情眼花缭乱地看着。织成一件毛线衣已经不易，在上面织就图案更是难上加难，我这件毛线衣胸口，在黄毛线底子上有一对黑毛线织的鸭子，虽然是一对写意的鸭子，只廖廖勾勒了几笔，但不同颜色的毛线的交织变比，大大增加了编织的难度。

这些毛线，一针一线织进了长辈对我的爱。

虽然还没有打扮的意识，但我觉得穿着这件黑鸭子图案的毛线衣甚是得意。环顾四周，身旁的小伙伴都是补丁撂补丁的破烂衣服，没有哪一个鲜衣轻裘，光鲜亮丽，我的豪迈之情随之油然而升。啧啧啧，小伙伴们，快来和我比比谁的衣服好看——此时，一种孤独求败的自傲和失落在心中双双升起。

皮鞋也是，是那时服装鞋帽中的奢侈品。我记得，那时我们穿的的鞋，要么是自己纳的土布鞋，要么是廉价的商品鞋，包括解放鞋、跑鞋等。能买上一双皮鞋，都是镇上人家咬着牙犹豫了许久后的狠心之举，它背后对应的是，这户人家有一段时间的伙食只能从简置办了。

我上有黑鸭子毛线衣，下有锃亮的皮鞋，一时间风光无两。

可惜，很快我就找不到让我风光无限的黑鸭子毛线衣和皮鞋了，当我还想穿它时，不知道它们去哪里了。或许，是那个时候我长个子太快，毛线衣和皮鞋很快就穿不了，外公把它们束之高阁。它们最终的命运，我很怀疑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外公把它们和牙膏皮、酒瓶等一起，以几分几角钱贱卖给了收废品的。

我至今无法知道，外公何以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狠心破费，让我在穿着方面风光了一把。或许，他是想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拍一张照片，然后寄给远在千里之外贵阳的母亲，让他们看看自己生下后就无暇照顾的孩子。女儿啊，你不用担心，有我呢，看我把孩子打扮得多么得体。

我猜想，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看到照片上的我之后，一定是欣喜之情大于思念下愧疚之情。在贵阳毛巾厂上班的她，利用在针织机旁整理线头的余暇，拢一拢帽檐下的头发，躺开同事的目光坐在一角，定定地捧看这张照片上的我，思绪和车间的那些线头一样到处飞扬。想到最后她心安了，儿啊，有了外公对你的悉心照料，我在远方工作就了无牵挂。

为了对支援三线建设而不得不分离的女儿有一个交待，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小镇，老父亲拼却一穷，用有限的工资买了一双皮鞋给外孙。念及于此，我的双眼顿时为泪水所模糊。这样的拼却一穷肯定是很少的，或许一生只有一次，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但这样的拼却一穷肯定又是值得的，它是对儿女亲情一个大大的响亮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