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小记(散文)/胡学文

【 散文 】

中秋小记

1

霜冻比往年来得早,一觉醒来,满地银白,如月色残留。小麦早已收割,而莜麦、胡麻尚弓身立着,它们只惧狂风湿雨,不畏寒霜。胡萝卜、甜菜总是最后起挖,它们喜欢冻,唯此甜味才足。当然,这冻是浮在地面上的,不可等到土地硬结。土豆秧是最不经冻的,冻化之间,枝垂叶萎,三五天后,已是半枯。不及时挖,就难觅踪迹了。没了秧的牵挂,土豆顽皮,往往如玩捉迷藏的游戏,钻得更深,跑得更远,即使长犁,也休想逮住它们。

土豆种在西圪梁的边上,原是一块长方形的田,后来父亲往外垦挖了几步,就不那么规则了。谁家都想尽办法扩,哪怕一张桌子的面积,也会珍惜。只要不侵犯别人家,没什么不可以的。圪梁即土丘,该是辽金的城镇遗址所在,遍地瓷瓦残片,偶尔还能捡到锈迹斑斑的铜钱。村人挖土造房,每有意外收获。生产队一匹红马据说得了会传染的病,被活埋了,深坑挖于西圪梁,那场面我见了,既惊又恐。圪梁极大,土豆田距中心两三里之遥,父母数次拾捡,甭说瓦片,石子都找不到的,如筛了一般。

地头处已干瘪,坑坑洼洼。数日前,长在那里的土豆被挖走。没菜下锅,母亲就打发我到西圪梁挖几枚土豆。我通常会在地里转一圈,有的土豆向上长,撑起一个大包,还有露出头的,风拂日晒,见光那一面就变绿了。只需探伸手指,便可抠出这些似乎生来就急躁的家伙。寻瞅不到或图省事,我就在地头挖。不过起土豆的日子,父亲仍要在坑洼处复挖。倒不是认为我先前偷懒,而是不够专业,土豆藏得深,我的铁锨肯定够不到。他不知道的是,我几如打井。我不阻劝父亲,看着他挖。一无所获的父亲会露出嘉许的笑,若正巧挖出,目光便重了些,不会说什么。是土豆太狡猾了,他也未必斗得过。挖完,还要用犁翻一遍,彼时,仍会发现遗漏的土豆。

正式挖土豆,我的任务是拾捡,先装于筐,然后倒在一起,最后装袋运回。我赤着脚,或蹲或立,收获的喜悦如霜般薄淡,很快就找寻不到了。枯燥,单调,毫无乐趣。但我绝不应付,从未想过。天性如此。当然,亦有部分的引诱之故。

临近中午,父母回家吃饭,我留在地里看守土豆。母亲将包着纸、又裹了袋子的半个月饼拿出来,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猜着了。月饼是亲戚昨日送的,一共两个。这半个是母亲特意留出来的。她没说是给我的,但她说明儿要起土豆,我心中便有数了。在吃的方面,我终究是有一些天分。土豆与月饼以一种极其独特的方式联在一起,那不是逻辑关系,难寻因果,颇近姻缘之说。

那半个月饼是我的干粮。不挖土豆,不看守,这半个月饼未必就属于我。当然,也未必就不属于我。不过,没有这半个月饼,我也得留下来看守,只不过干粮会是别的。我欣然受命。

土豆堆在地中央,在仲秋日光的照抚中越发地圆鼓,虽大小不一,但模样趋同,而不是刚挖出来那般,形状各异。或是在地下躲藏久了,憋闷够呛,因而努力呼吸,以致腮都鼓了。

我守着土豆,慢慢吞咽月饼。月饼的馅是红糖的,当然掺了面,但仍能甜到骨头里。还有些许芝麻,那是另一种香,也只有中秋才可吃到这样的美食。我家月饼一向打得晚,但也就在这几日了,母亲已买回红糖。她没买芝麻,到时候会掺拌些胡麻。这无什么差异,就地取材,自有其理。吃得慢,还是吃完了。我喝了几口装在圆瓶里的水。早上灌的温水,此时仍然热乎乎的。残留在嘴巴里的饼屑彻底进肚,将再入口的就是自家月饼了。这块地上得肥足,雨水又好,那些袋子恐怕不够用的。父母皆露欣喜,这意味着什么,我是清楚的。恍惚间,那一堆土豆变成了月饼,更圆更鼓,闪着油光。

2

在我们村儿,月饼又叫冷砣。冷砣本是对某类男女的谑称,莽撞、冲动、没有分寸、不计后果,凡此种种。嫁到邻村的女子和丈夫吵架,被丈夫打了嘴巴。女子回娘家哭诉,其弟见姐姐受屈,欲上门教训,女子特意叮嘱,她怕弟弟吆伴唤友,将丈夫揍成半残废。她终究要回到丈夫身边,日子还要过下去。弟弟说你放心吧,我不动他一根汗毛。弟弟确实没碰姐夫的汗毛,甚至没扬手,不过踹了一脚。只是这一脚正好踢在姐夫裆部。女人的弟弟从此便有了冷砣的称号。除了行为,还有言语上的冷砣,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要闭嘴,那可能引出祸事,甚至闹出人命。嘴巴不牢,那就是冷。

这些和月饼无关,因何得此诨名,我想不明白。或许因为坝上的气候,中秋时节,霜冻出没,盖花花萎覆草草枯,清早尤寒,须棉衣加身。要说比数九天的冷差远了,但在盛夏和初秋穿行日久,物人皆不耐寒。俗话说,汗毛孔还张着呢。月饼登场,冷就来了,或者说,月饼与冷同时抵达。彼此有着因果关系,互为符号。也或许因为食的过程和不加节制。吃素日久,猛然吃顿荤,若还是重荤,那可能出问题。在整夏的清汤寡水后,月饼无疑是重荤。村里一单身汉帮人干活,得了两个月饼,一顿吃光,结果三天没下炕。他身体好,常年喝冷水吃冷饭,但两个月饼将他击趴。以此论,确实像冷砣。

我不喜欢这一别称,在我心里,月饼永远是有温度的。

打月饼先要在院里起炉,所需大锅、火盘,个别人家才有,即便有余闲,借了过来,没师傅看火,还是不成。所以,并非户户起炉,多是数家共用,当然事先要约好,不然就错过了。炉灶半干,便可点火,不是简单的划柴,火王在上,当有仪式。火起至终,通宵达旦。中间不是不能停,而是熄火再燃,耗时费柴,自然还有工时。若错过了,只能赶至下家炉灶了。

土豆增产的那一年,父母决定在自家打月饼。我怀疑错过了大灶,才出此策的。当然,也可能是丰收,以此庆贺。没另起灶,就用自家的锅。不知父亲从哪儿借的带孔铁板,吊于房梁,充当火盘。过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烟熏火燎,但打成了。尽管因火势不匀,有些底皮糊黑,类似包公脸,还有一些从模具磕出时碰着了,因而不是特别的圆,但吃起来香甜不减。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送人不能尽显其美。

送是有说法的,不过,彼时只是礼尚往来。母亲先把供月亮的挑出来,敬畏在心,她一向如此。接着是送亲戚的。半个村子的亲戚,不是家家送,只给直系。月饼的质量没往年好,母亲犯了愁,反复端详,充任快递的我等得不耐烦了,母亲才说,就这么着吧。像是什么重大决定,需耗时费心。其实,我明白,这关乎面子,就如出门自然得换身洁净衣服。

送妥亲戚,父亲提议给某人送两个。他大概怕母亲不同意,说去年帮咱打过窖。母亲并无迟疑。斯人即前面所言的光棍汉,去年也给过他月饼,由父亲送的,今年父亲指派我去。

距他家三五分钟的路,我数次经过那个破败的院子,却是第一次踏入。我对他有些好奇,这一个一个的日子,他怎么踩过来的?村里不止一个光棍,多有男女传闻,唯他没有。他非傻愣呆痴,不过个性耿倔。我家原先在二队,年年苦累年年亏,连柜都被抬走拍卖了。三队好许多,实实在在分红的。父亲萌生了改队的念头。同为一村,并不容易,如同现在一国加入国际组织一样,须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谈判。半年过去,三队集体表决,单身汉没举手,他不是弃权,明确反对。那个夜晚,我和母亲守着如豆的油灯,盼等佳音。然父亲黯然归来。单身汉不是故意耍坏,就是坦坦荡荡。父亲没有就此作罢,反复地找。怎么和单身汉沟通的?我不清楚具体过程,反正再次表决,他同意了。改了队籍,某些方面确实不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此,我见到单身汉会多瞅瞅他,没有什么明确目的,那是一种朦胧的探究欲望。

院门没有栅栏或横杠,无须推拉。我也不担心恶狗扑出,他不养猪狗。也不见觅食的鸡鸭。靠屋门的位置摆放着干活的工具。他力气大,也乐于帮人,谁家请都去。自然,也获得稀薄的酬劳。其父在的时候,父内他外,现在里里外外形单影只。

他大约是看到我了,但没有出门,而是立于两步之外。别人家的窗户都换成了玻璃,他家仍覆着塑料布。屋中虽暗,我仍然窥见他双眼的困惑。我说明来意,他没任何的客套,拿了盘子放在锅台。我将月饼斜倒进去,退出。

走在近乎空荡的院子,我越发地好奇。中秋之夜,他和往常一样,还是有些许的不同?别人觉得他寂寞,也许那恰恰是他享受的。胡乱想着,人已到了街上。

3

我从土豆田里直起腰,月已升高,地上的影子又长了许多。这是队里的土豆田,起挖之后,又经犁翻。队里的土豆田不像个人的自留地,翻挖几近于无。队田像个聚宝盆,每挖一遍都有收获。等到来年春,还能翻捡到冰冻后,经风而化干的土豆。里外皆黑,又称黑山药。黑山药磨碎,面粉可搓鱼、烙饼。我极不喜欢吃黑山药面鱼,总觉得吃不饱,落筷即饿。至今依然。

筐快要满了,土豆是我用三股叉一个一个刨出来的。有的上面还有叉扎出的洞。争相刨挖,一刻钟前,大地上还到处是弓撅的人影,现在,空荡了许多。毕竟是中秋日,圆月勾心,或前或后地往回走了。不远处仍有人掘宝一样地挖,我决定罢手。

土豆田在村子的西边,迈过沟渠,是草滩,滩的那一端是村庄。我挎着筐,迎着月亮回返。月亮露头时,害羞似的满脸红晕,脱地而起,仍粉艳如妆。现在,它越过树梢、烟囱,通体金灿。草被剃掉了,其茬干硬,触踩有声。难闻虫鸣,偶有夜鸟飞过,急于归巢,一闪即逝。四野寂静,脚底越发地响,似乎心已显躁。其实很享受的。月月见圆,但那是形式的圆,空如戏台,中秋之夜不同,幕开戏演,有磁石般的引力。

农谚曰,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均丰收兆示。逢此,总遥想麦浪翻滚,遗憾也就淡去了。但说实话,我更喜皓月当空。此时此刻,我满脑子嫦娥、玉兔、吴刚、桂花树。母亲不止一次指着明月让我辨认,盯视一会儿,当真就看到了仙女、仙兔的朦胧影像。在归家的路上,我不顾脚绊,边行边望,似乎离月更近了,感觉嫦娥玉兔触手可及。

曾听过另外的传说,中秋之夜,将盛满清水的脸盆置于当院,盆里会现出隐秘甚至恐怖的景象。所以,是万万做不得的。我闪过念头,但一闪即压,至今未验。我更信嫦娥之说。

母亲在院门口站着,如果我再不回来,她就要出去找了。某日,我采韭菜花跑了远路,归来已是掌灯时分,进村便听见她的呼唤,叫的是乳名。不是三岁的娃了,羞臊着回应。我回来及时,不然,她又要喊了。这可是中秋,玉兔也竖着耳朵呢。

供月的盘子已摆放窗台,一盘是切开和未切的月饼,另一半是梨、小沙果和葫芦冰。葫芦冰又叫冰子,味道极香极久。母亲喜欢用葫芦冰染味,在包袱里放一个,在柜底塞两个,有时还藏于冬日的棉衣里。几日后,香味便扎了根,一揭柜,便有果香飘出。整个冬天香气都在。

我吃饭时,母亲说留点儿肚子吃月饼啊,我自然记得,母亲强调,倒不是月饼比饭菜好吃,而是别有意义,与嫦娥玉兔共享。不,应是晚于其后。天仙尝过,人才可以吃,而且,必须要吃。母亲的虔诚深深影响了我,不止于此。

供月结束,一家人围坐。没有新年吃饺子的酣畅,安安静静,神仙还在空中注目着我们呢。那情景,很像去侯门大户家做客,有着梦幻般的恍惚。

彼时,我还没识几个字,没读过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亦没读过杜甫的《明月》。我们过的就是中秋,品着美味,痴迷与它相关的传说。

我考入张北师范,贪恋阅读,节假日不怎么回家,中秋亦是。学校分发月饼水果,应有尽有。寒假回去,妹妹悄悄告诉我,八月十五的夜晚,提到我,父母都落泪了。我被击痛,久久难以平复。更准确地说,从此,那声音如冰子一样沉于心底,逢节即响,中秋更甚。一日日走,一日日回味。绝非矫情地视为财富,不过是独属于我的个体印记,潜藏于心,仅此而已。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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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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