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旅行中的逃亡

那是一次策划了好几个月的旅行,计划先进大连,然后盘锦,再本溪,最后由丹东返沪。之所以对这次旅行充满期待,是因为那还是我第一次去东北。

朋友杰哥每年都会组织公司属下做一次旅行团建,这条行程和路线是他选的,我和echo姐、小华、大伟四个好友作为特邀嘉宾加入了这个旅行团队。

计划10月11号出发,机票早早订好,特为避开了十一长假的人群,但是显然这不是一个好时机,去年也是十一长假过后,一对上海的老夫妇,避峰出游,在甘肃遇到了宁夏的一位老先生,结识后共同结伴前往内蒙的额济纳旗观赏胡杨林,不幸染上时疫,开启了陕甘宁长达几个月的疫情, 去年此时母亲身体抱恙,我去宁夏照顾,被疫情困在宁夏足足二个月,记忆深刻。

今年长假前便有官方建议:原地过节。既是如此,特殊时期为何不取消7天长假,十一和五一假期最初的名字记得仿佛是“旅游长假”,其实真正法定假期只有3天,用双休日东拼西凑,为着是方便大家远行,然后连续工作7天,又明显违反《劳动法》第三十六条: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何苦来哉。这三年来,越来越感觉,提建议的人、制定规则的人、具体执行人都仿佛根本没有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维度。

果然从8号开始,形势就开始急转直下,echo姐住长宁区,率先失陷,好在沦陷地离她家极远,尚未波及,眼看着出发日期临近,疫情包围圈也在逐渐向她逼近,两方赛跑,自己又帮不上忙,内心焦灼无比。小华是9号退出的,他在公司职位高任务重,万一旅行所在地失陷回不来,就是大事件;接下来是大伟,老板在澳洲坐移民监,全权委任他主持大局,一旦被困在外地,生意就要停摆,后果不堪设想。嘉宾队伍瞬间剩下我和echo姐,我们一致决定,只要形势允许,就走。

因为疫情形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虽然提前下载了“辽事通”并且成功进行了入连报备,但直到出发前一天10号下午,又一次查阅了当地的防疫措施、报备信息,确定除了中高风险地区需要隔离,其他地区都只需要3天2检即可。并同时确定了我们所在的街道为低风险区域,然后才开始收拾行李。

翌日中午安抵大连,酒店在市中心,站在房间的窗边,劳动公园的摩天轮和登山览车清晰可见。下午就去乘了缆车上山,秋风徐徐、阳光明媚,山下的城市和大海次第入目,我和echo姐相视一笑,出发前的日子始终像是整日坐在阴天里,无时不担心会下雨,直到这一刻,彼此的心头才终于露出一点点光亮来。

劳动公园

晚上杰哥请大家吃海鲜大餐,吃了一半接到了大连某区(酒店所在区)疾控的电话,询问他是上海那个区的,杰哥说是杨浦区,对方说杨浦区是中风险地区,要求杰哥隔离,而且我们所住的酒店不能够作为隔离酒店,必须接受集中转运7天隔离。

杰哥回答:开什么玩笑,你们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杨浦区很大,上海的风险区域是按街道社区划分的,我所在的社区是低风险,我出发前明确询问过你们,只需要三天二检。

对方回答:只要是杨浦区有中高风险,你就是中高风险。

杰哥说:如果是这样,那整个上海都是中高风险了,所有的上海人都是中高风险人群了。

对方回答:我们也是接到上级的指令,我只是一个工作人员,请不要为难我,配合我们工作。

杰哥挂断电话,气氛冷了一冷,此时大家并未很当一回事,很快推杯换盏间,又热闹起来。

餐毕夜游星海广场,echo姐2019年曾经来过大连,正赶上啤酒节,人头攒动、夜如白昼,那才是一座有生命的城市,如今灯光暗淡、人影稀疏,店家稀稀落落,中午她想吃一碗昔日吃过令她心心念念的一家面馆的面,却发现早已倒闭了,不仅是这家面馆,原本那一带是一个美食街,整个不复存在。这座城市如许多其他城市一样,像一具只剩了一口气的残躯。

翌日,汇同杰哥一行共20人,包下一部考斯特、一部别克商务,上午去了滨海公路、跨海大桥,中午吃的是著名的海肠饺子宴,餐至一半,杰哥又接到了电话,对方仍是同一番说辞,语气充满着不可置疑,杰哥忍住气,继续耐心解释他不属于中高风险,“而且,我核酸已经做过了2次,行程码也没问题,完全符合防疫规定,你们还要怎么样?”

但是,这没有用,对方只强调,我只是一个工作人员,请不要为难我,配合我们工作。

杰哥颓然挂了电话,仿佛一曲流畅欢乐的音乐被硬生生地断在那里,一餐饭接下来变成形势研讨分析会,二十个人里面只有杰哥接到电话,是否是杰哥曾经路过杨浦某中高风险区被“时空交集了”?

下午的行程预备去棒槌岛,大家各自上车,我们和杰哥同坐别克商务,车开了一半,电话又来了,这次又换了人,自称是警察,语气更加严厉,干脆给了杰哥两条路,要么离开大连,要么隔离,否则后果自负。

杰哥显然被破坏了最后的兴致,他示意让司机靠边停车,和我们说:目前只打给我,并没有打给你们,那就是只有我有问题,目前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是一个团队,看来只有我走,你们倒可以安心玩,否则接下去知道我们在一起,牵连大家都有麻烦。

他决定独自立刻返回上海。

另一部车中的下属们一听老板要走,顿时手足无措,纷纷表示要一同回去,我和echo姐不甘心一日游,决定留下再多玩几天。

两部车子掉头返回酒店,原本一层楼面我们满满当当占据了十个房间,瞬间如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下我和echo姐,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像两个错过了末班车的人,愣在站台上,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寻找出路。棒槌岛去不成了,今日行程中还有东港威尼斯水城,我们决定继续去,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走过酒店大堂,前台神情黯然,问我们怎么没走,还打算住几天?

原本二十个人,要在这间酒店住三天,今晚要吃海胆水饺宴、明天还要包一艘船出海,晚上河豚鱼宴,然后去盘锦,再去本溪、丹东,一路订下了一家家饭店、一间间酒店,这个旅程中,渔船、饭店、酒店、景点,两位包车司机,都接到了生意,而我们得到了快乐。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都因一个“上级指令”戛然而止,所以还用解释经济为什么差吗?将所有人折腾得均匀狼狈,究竟图什么?很久以来我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和echo姐像两个循着昔日的痕迹寻找遗址的倔强孩子,按着原本的路径,逛完威尼斯水城,在水城边的甜品店喝一杯咖啡,到东港海滨凭栏远望大海,水榭岸边人烟稀少,一个卖气球的大姐和我们聊天,她说生意太差,没有人,我没好气的说人都被你们赶走了,转念一想她也很无辜,就向她买了几包海鸥吃的午餐肉,倒在手里撒向海鸥,但是呆卧在水面上的海鸥并不理我,大姐有些讪讪的,说以前并不这样,“估计还是人少”,她说。连海鸥都觉得生无可恋。

东港海滨

计划中的海胆饺子就在东港海滨边,每人限点2个,饺子一口咬下去,甜鲜在喉,那一瞬间,懂了汪曾祺的那句话:一碗烟火气,抚平万千不如意。三杯红酒下肚,两个女人面上有了红润,心中高兴起来,商量了一下明日的行程,还是决定去棒槌岛。

回到酒店是10点多钟,大连入夜的风颇为寒冷,我们正预备往浴缸中放水泡个澡驱驱寒,此时,手机响了起来,看到那个号码,心中一凛,对视一下,接起来,仍是一番询问,从哪里来,哪一天来,预备什么时候走,然后对方并没说什么,只是嘱咐注意防护之类。电话挂掉,我们长出一口气,我开始泡茶,echo姐去试浴缸的水温,不到五分钟,电话又响,这次换了个号码,换了人,也换了语气,告诉我说松江区是中风险区,我就是低风险区域人群,属于管控人群,需要隔离。我说我来的时候明确申报过详细地址,你们觉得没问题才核准我来,也明确了只需三天二检就可以,要么你从一开始就别让我来,而不是等我来了再告诉我有问题,这不是出尔反尔耍流氓吗?

对方说措施有了变化:“我只是一个工作人员,执行上级指令,请配合我们工作”。

我说怎么隔离?

对方说我们所在的酒店不能用作隔离,必须转运到隔离酒店集中7天隔离,每人每天380元(好一门生意)。

我说那我们离开大连回上海呢?

对方说你们不能走了,你们已经属于管控人群,我们一个小时内就会到,你们只能接受转运。末了加了一句:如果有异议日后可以申诉。

之所以我称电话对面的人为:“对方”,而不是“她”,是因为我始终觉得和我对话的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方没有情感、没有知觉、不负责判断,且根本无从打动,我和一台机器还能说什么呢?说国家前些天还在三令五申不许层层加码,不允许对来自低风险地区人员劝返、隔离,你们这样是不合法的吗?

机器不懂这些,机器只知道执行指令。而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当然不能任机器宰割。我默默掐断电话。

然后用了二分钟时间和echo姐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走!

五分钟时间收拾行李,下楼退房。

如果用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描写手法来形容:那天大连中山希尔顿酒店的前台,在深夜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看到两个女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酒店大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雨果描写的是苦役犯冉阿让,而我们,有体面的职业,有稳定的收入,有高尚的爱好,合理安排假期出门旅行,顺便拉动内需,促进内循环,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对待。

拉着行李箱,穿过两条马路后,在一个避风的暗处稍作停留,打开购票软件,寻找最近的一班可以离开大连的交通,却发现这个时间点,无论是飞机、火车或是轮船,什么都没有。

再打电话给白天的商务车司机,司机在听完我们叙述后,委婉地说,如果没有疾控部门许可,他无法帮助我们离开此地,他承担不了这个后果。

挂断电话,直接拉着箱子到路边,扬招一部出租车。

司机是一位年轻的男子,礼貌打过招呼,车子启动后司机惯常询问我们去哪儿。

我说:离开大连。

司机吓一跳,我说你莫慌,继续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最平静的语气,简单地说了一下我们的困境 ,显然他懂了,不,应该说是理解了,感谢苍天。

他说:不是不可以离开,但是你们能去哪儿呢?

是啊,能去哪儿?在这个茫茫深夜,天大地大,却仿佛并无一处可以容身。

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寻了一个可以靠边停车的马路停下,打开手机中的地图,分析道:离大连最近的城市是营口,但是据他所知,也发生了疫情,不能去;沈阳出发的航班多,但是也爆发了疫情,听说飞机、火车都停了,连高速路口都封闭了,更不能去;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就是盘锦,到今天为止尚未听说有疫情,且盘锦有到上海的火车。

当我听到“盘锦”,一时间悲从中来,这是我们原本旅行计划中的一个目的地,要去看传说中的红海滩,如今却是在这个情形下,仓惶而去。

“好,”我说:“就去盘锦”。

去盘锦要近四个小时车程,往返就是八个小时,司机家中有孩子一早要送学,“这样,”他说:“我找朋友送你们去盘锦。”

商量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说实话,如果留下被隔离,7天两个人需要5320块,莫说是我们只花了不到一半的钱,即便让我花同样甚至更多的钱,我也会不惜一切选择离开,而不是束手待毙。

最喜欢舒婷的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诗里有一句是这么写的:

我天性中的野天鹅啊

你即使负着枪伤

也要横越无遮拦的冬天

不要留恋带栏杆的春色……

当车离开大连的高速匝口,驶上沈海高速一路飞驰,我们的“摆渡人”,一个风趣健谈的圆脸小哥,笑眯眯地说:你们安全了。

看了一下地图,到盘锦是凌晨三点半左右,“你们下一步怎么打算?”小哥说:“到了盘锦怎么也要先找个地方住下。”

echo姐建议赶盘锦的第一班火车离开,虽说离开了大连,还是得想办法尽早离开辽宁方是上策。

看了一下火车时刻表,最早的一班开往上海的火车是8点59分,然后查询火车站附近的酒店,这次学乖了,先报来历,吾等来自上海松江和长宁,酒店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我:对不起,我们无法接待。一连几个酒店都是同样的回答。

时间并不容我悲愤太久,我思考片刻,打开地图,找到一个地方,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半梦半醒,我说我们两个人预备过去投宿,这会儿在路上,三个小时后到,你是否能接待我们?她说你从哪儿来,我说大连,但是,我来自上海,她说你是中高风险区吗?我说不是,她又问有没有48小时核酸报告,我说有,她说那就行了,你来吧,我这会儿要睡觉了,我给你把房间的空调和电热毯打开,房门留着,亮着灯,你们直接进去睡觉吧,手续明早再补。

上帝关了门,忽然打开一扇窗。

电话挂断,我对小哥说:“我们去盘锦红海滩。”

是的,我拨通的电话是红海滩旁边的民宿。去他妈的凡尘俗世,我一定要去红海滩。

钻进开足了电热毯的被窝已是凌晨4点半,9点醒来,迅速起身洗漱完毕找到电话中的老板娘,付了钱,此前查到最后一班开往上海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此处离红海滩五分钟路程,攻略中的观赏行程是4个小时,开往火车站需要1个小时,现在是9点半,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6个小时,完全没有问题,立即出发。

这个时节红海滩上浩浩荡荡的碱蓬草正如血般染开,与海相连,一望无边,几只鸥鸟哀鸣着在沼泽中掠过,间杂着的芦苇荡在风中狂舞,生生灭灭、灭灭生生。

站在栈桥上远眺,稻草如茵,红海似锦,伸手可掬,入目皆诗,却是万般感概,触绪而来,幸好,美景永远不会辜负热爱它的人。

盘锦红海滩

民宿老板娘找了车送我们去车站,她说还好你们今天走,听说市里也有了一个无症状,接到通知明后天全体静默二日,晚一天你们就走不了啦。

直到绿皮火车启动,我和echo姐倒在床铺上,开始笑,难以抑制的放声大笑,笑了许久,尔后才觉得疲惫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各自翻个身沉沉睡去,醒来已经是翌日早上九点,火车到了南京,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仍是那个熟悉的大连疾控的电话号码。

我接起来,对方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已经回上海了。

对方愣了半晌,不知是失落还是欣慰,然后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客气地告别,仿佛这一生从来就不曾交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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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2

标签:东港   杨浦区   盘锦   大连   疫情   上海   海滩   风险   旅行   电话   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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