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五十年祭》之十四

藏在心底的苦痛,难与外人道也

有朋友、有哥们的地方,就是天堂。时间长了,我倒是把苦日子过成了快乐时光,只是可怜了爸爸,他总是在为我操心。

他曾在第三年里来看过我,给“土皇帝”买了好多烟、酒、点心等礼物,让他们后来对我的态度一度好很多。

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我若先知道他要来,定会拦他,不让给那些白眼狼花钱。他们欠我钱不给,还要斗我(幸好我朋友多,不然会被欺负)。

后来爸爸病逝许多年后,我才从妈妈口中了解到他当时在乡下看到我在两块土砖上架锅弄饭,心情忧伤,回去时流了泪。

我在携妻去上海旅游结婚回来后,爸爸在筹办我的婚宴当中累得吐血半脸盆,我才知道,他身体一向不好,快不行了。

他工作环境艰苦,身材瘦小,患有肝炎、胃病,还烟酒都来,哪能有个好身体。

他对我唯一的影响,就是看书,他床头上,总有书。

我喜欢绘画,买纸张、颜料、书籍的钱,家里再困难,他给钱我眼睛都不带眨的。

这个经常揍我,在我眼里象山一样高大、我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的人,居然哭过,而且是在我上山下乡时......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流泪呢。

每到清明祭扫时,想到这事儿就伤心,“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对父亲没有尽到孝心也!

“年年今日清明/寻觅久别的故人/倾听亲切的乡音/他走了好远的旅程 年年今日清明/老天他也动情/纷扬扬的泪水/浸透了人心......”

九十年代,我的这首小诗,曾在多家大小报刊上发表,它寄托了我对爸爸的思念。

曾经问过他,家庭出身的问题。小学四年级时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四清运动”查出你家不是贫农,改划为破产地主,然后她说了一通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却能选择啥的。

爸爸给我的解释是“以后会改变的”。

他是在安慰我,回看他的遭遇就明白了:原本在职工图书馆上班的他,“四清”后就调去下矿井了。

读过三年私塾的爸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喜欢用毛笔写信,写日记,而且写的日记有四大本!

他给我们兄妹几人(我家前后有三人上山下乡)的回信有一个特点,就是常常挑剔我们信中的语法病句,这封信现在还在。

令人不解的是,他过世后,我却找不见那些日记本了,找到了一套硬壳日记封面,但纸芯是一张也没有了......

爱唱歌的爸爸在1960年的那天,在食堂往窗外偷递饭盒前哼唱的歌,又回响在耳边: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这么一个性格外向、乐观积极的人,却在过世前把那些记载他喜怒哀乐、爱恨情愁的日记本纸张文字,烧得一干二净——必定是烧了,我想。知父莫若子,那个荒唐年代,文字是非常凶险的。与其留下来遗害后人,不如一把火烧掉,带走了事,他必定是这样想。

我也爱写日记,从中学写到现在。爸爸写了4大本,我却写了40本不止(照片附上)。我才不会烧,我没他那么胆小,我的叛逆心比他厉害得多,我是鬼都不怕的,只有鬼怕我。

相对而言,我走过的路比他长,看过的书比他多,经过的事比他杂。这些日记本,我既可用它们写回忆录,也能整理成书,假如我愿意的话。

纵然它们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却是我自己的无尽宝藏——平凡的人生是啥样的,许多年以后,说不定会成为考古学家的至宝呢——可能他会说,嘿,历史不都是帝王将相、英雄栋梁的,也不都是明星大腕、大咖大V的,也有些凡夫俗子、贩夫走卒啥的,他们的狗屎日子,亦挺有趣嘿。

家庭出身的谜底在我遵嘱送爸爸的骨灰回老家安葬时了然了,有老人告诉我,你爷爷有点田产在四九年时卖了,之后病故,因家里太穷你爸爸去汉口谋生就再也没回来过......你爷爷很聪明,他肚里有书(文化),他写的一首诗《破字歌》我们大家都还记得呢——

“破锅破灶破筲箕

破破的鞋袜破破衣

将来有时将破补

补来就不用破东西”

一个穿着对襟旧棉袍(民国那种长棉衣)的老人,担着拾粪的粪筐不用手扶(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村道的雪地里,哈着热气,给我讲有关我爷爷的事,并谈到了这首诗......让我奇怪的是,爸爸从来没跟我讲过爷爷半个字。

爸爸说过的“反动话”顶多就是,过去地主穿的,也是粗布衣衫,哪里来的绫罗绸缎,鬼扯。

那首《破字歌》也证明了这一点,它根本不象一个大富人的作品,它客观又生动地反映了当年乡村的穷困。

令人唏嘘的是它还看不到未来:“将来有时将破补”,补过的东西就不是破的了,这些破东西能补起来将就,就很好了......可怜的爷爷!

我明白了什么似的,我想起葛优、巩俐主演的一部电影《活着》,福贵赌输掉的房子,把赢家龙二给害了,他两个的出身也因此而“掉换”。

龙二不愿这么好的房子在土改中被分掉,一把火烧了它,结果被拖去枪毙了。而福贵因祸得福,输了房子却在划成分时划了个城镇贫民。福贵比我爸有福,运气好,没有划成破产地主嘿,他才应该划成破产地主的!看来“四清”时把他给漏了,漏了他年轻时吃喝嫖赌的过往。

我没见过我爷爷,仅根据这个人原来手中有些田产及他父子都有点文化,再加上这首诗(水平不算赖,因为方便记住,易上口,且“流传”了下来),我猜老人家应该是有两下子的。

只是他这两下子,把我害苦了,他要是个穷佃户多好,我就可以参军了,说不定上山下乡这一环,就可以绕开了。

我一发小彭森就绕开了,他参军发军服的那天,穿一套没有红星和领章的军服回来,经过我家门口。我见他在崭新又耀眼的绿色军装包装下,英俊又威武的样子,伤心地关上家门,扑倒在床上哭泣。而我的床头,正是一幅海军肖像,这是电影《海鹰》的剧照——而彭森,数月后从辽宁营口的部队驻地,寄回来的半身照,跟这幅海魂衫肖像,差不多一样的酷。

我长大当海军的梦想,自此被打得粉碎,从那时起我就强烈地感觉到了二等公民的烙印,苦痛藏在心底......

(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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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8

标签:上山下乡   田产   军服   地主   日记本   出身   清明   爷爷   爸爸   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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