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土地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根如影随形的精神脐带，这头是日渐浓郁深沉奔腾不息的思想河流，那头是哺育万物精灵生长的柔软厚重的大地故土。

我们是泥土里成长的孩子。小时候玩捏过泥巴，年少时挖掘过泥土，成年后侍弄过土地。不管最后我们选择离去还是继续亲近，无论相距遥远，还是近在咫尺；无论颠沛流离，还是安稳宁静，在我们心灵深处都始终记得那一方天地。

每每想起故乡，追忆过往，脑海中总会掠过无限镜头，青山绿水，山坡田地，高粱玉米，稻黄麦香，瓜果桃李，清风明月，村野乡居。每一帧镜头都是绝版国画，烟火人间，泼墨山水。当然，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被无数辈父老乡亲用心用情捯饬过的耕地，那一块块耕地柔软，充满情义；那一片片耕地睿智，饱含哲理。

这里是多山的国度，衣衫褴褛的先辈们从历史风云中走来，栉风沐雨，披荆斩棘，伐木割草，刀耕火种。那些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上，那些零星错落在大山褶皱的坪坝里，每一座山峰的正面反面，每一处丘陵的斜面侧面，凡是可以站立的地方，凡是有土壤的地方，都被挖掘开垦，无水源处皆成一块块山地，有水源处即为一丘丘良田，像补丁一样镶嵌在广袤的大地上。耕地就是大地母亲饱满丰腴的乳房，流淌着源远流长的甘甜乳汁，滋润着我们，养育着我们。

祖先们手里的接力棒一代一代传承下来，锄头，铁锹，镰刀，犁铧，还有铁骨铮铮的双手，宽阔坚实的臂膀，肆意流淌的汗水血泪。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阴晴圆缺的岁月风云，那些曾经拼搏奋进艰辛苦难的生命，都伴随着无情的时光隐入烟尘，归于虚无。留下的是那延绵无尽的山川河流，平整的耕地，肥沃的良田，丰饶的物质，不屈的精神。

最令人佩服的是父老乡亲对待土地的那份深情厚意，这份情感来源于祖祖辈辈，镌刻在苍茫大地上。它是基因密码，它是血脉赓续，它是精神屹立。对待土地，他们像对待孩子一样柔情，呵护她，抚育她；对待土地，他们像对待爱人一样深情，爱抚她，珍惜她；对待土地，他们像对待父母一样温情，伺候她，感恩她。

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父老乡亲牵着老牛，背着犁铧，扛上锄头，披蓑戴笠，迎风送雨。走旱地，过水田，挖掘，深耕，一遍又一遍。他们俯着身子，背朝着辽阔高远的天空，面对着岩石累累的大地。他们的身子稳稳地扎根于这片瘠薄的土地，喘着气，双手举锄挖个不停，土地生疼地发出“喳喳喳”的声音。翻动板结的泥土，去除零乱的石头，焚烧繁杂的草木。经过艰苦卓越的劳作，坚硬的土地变得松软，颓废的气象焕发生机。顺手抓起一把泥土，轻轻揉捏，感觉她们是那么柔软，细腻无比。放在鼻下闻闻，感觉她们是如此清新，馨香满地。这里就是种子的温床，这里孕育着无限的希望。

布谷鸟开始鸣叫，播种时节来到。父老乡亲再次走进土地，再翻一次土，再培一次地。不厌其烦地用锄头将土块打散，弄碎，扒匀。大石头就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搬开，小石头就装进篮筐运走。他们眼里容不下石头，他们的心里装不下硬度，哪怕风吹日晒，哪怕戴月披星，付出再多的心血他们也是心甘情愿。他们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只有用心对待土地，土地才会真心回馈你。在柔软的土地上打窝，播种，施肥，然后庄稼生根发芽，拔节出穗，开花结果。当我们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才知道生命的产床无棱无角，竟如此平实柔和。

有耕耘就有收获。金秋时节，满地金黄，谷物飘香。那些被父老乡亲温柔对待过的土地上，糜谷是黄灿灿的，高粱是红彤彤的，荞麦是粉楚楚的，棉花是白生生的，玉蜀黍亮开自己金黄色的肤色，烤烟坦露出它青油油的胸脯……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塞满沟沟壑壑，山山洼洼，川川畔畔。轻风刮过，山洼沟壑的庄稼间，散发出甜蜜气味，川野河谷，像少女的黄裙子灼灼燃烧。人们黝黑发亮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就这样，父老乡亲被柔软的土地温柔以待，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还记得小时候，我跟随父母一起挖地，那是极其累人的农活，得用尽全力把土翻开，翻开的泥土里面有许多石头，父母总是来来回回把石头清理干净才肯罢手。对此我极其厌烦，也不以为然。父母告诫说，地不翻松就没有肥力，石头不搬走土地就太硬，会磕伤手脚，更会磕伤庄稼。只有柔软的土地才是有用的土地，坚硬的土地是种不出来好庄稼的。成年后，我才慢慢理解，这是一种朴素的生存哲学，这就是柔软心，柔软地。

岁月悠悠，白云苍狗。我们世世代代在大地上砥砺前行，躬耕不缀，改造自然，融入自然，归于自然。耕地是我们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她母亲般朴实，史诗般璀璨，哲学般睿智。她养活了我们，给予我们物质上的恩赐，智慧上的启迪，精神上的慰藉。柔软的土地生机延绵，平原，山峰，高地，峡谷，处处都展现生命的磅礴伟力。那么，柔软的心可以超越人生百态，痛苦，逆境，绝望，以柔克刚，我们就可以收获宽容、感恩、谦卑、无畏。

土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们无法忘却的绵绵乡愁。无论身在何地，我们都要铭记她，感恩她，领悟她。每当春回大地的时候，走在柔软的土地上，泥土味，百花香，微风醺，万物长。我坚信，我们已经看到金灿灿的田野，密匝匝的果实，沉甸甸的收获，丰盈盈的希望。（ 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