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宋燕：陌上清秋

陌上清秋

宋燕

一

下过几场秋雨之后，天便凉了。

一树银色的桂花开在红尘紫陌之上，月华无声，静逸安然。我一直觉得桂花便如秋的灵魂，那般疏淡又清朗。星星点点的花，不做作，不张扬，只是静静地掩藏在苍翠的绿叶中，仿佛走进静寂的时光里，人闲花落，岁月染香。

若以苍生为念，秋，到底是怅然！

夜风起时，云开雾散。窗外飘来丝丝缕缕的桂花香，像是一壶时光酿造的酒。东篱把酒，致敬了岁月，却再难入喉。那些经年的往事，如花香萦怀，亦如落叶飘飞，只是我月白色的锦袍上，是否浸染了少年的离忧？

与一枚落叶交换过往，像是与一位故人剪烛西窗！如果十二时辰亦有春秋，那夕阳无限好，会不会是人间最为寒凉的秋？

暮色渐沉，银灯如豆，翻开一本陈年的书，如同掀开一段尘封的过往。文字本如星辰，书页亦有香。一页一页的书，像是一片一片的云，拨开浮云，亦如过尽千帆。那书页的中间夹着几枚凋残的秋叶，五角的红枫，金色的银杏，滚圆的乌桕......它们仿佛秋的剪影，安静地守在时光巷陌的另一端，不动声色，映照着曾经的岁月。素年锦时，因为秋叶，那些经年的往事历历在目，触手可得。那年那月，此时此刻，或许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这样一本泛黄的书，清风作纸，明月为字，思念成册。

二

清秋风凉，桂花凋落。满阶的桂花，像是散落一地的清冷的月光。一个雪肤花颜的女子正倚窗伏案，素手弹琴。女子白衫、长发、银簪，指尖触弦，岁月有声。都说时光如水，最为凉薄，可是，我却觉得，世间惟有时光最为深情。如果在浩瀚沧海中鞠一捧水，洒落在如丝的琴弦上，那定是宫商角羽，满盘珠玑；如果洒落在洁白的锦缎上，那定是飞针走线，步步生莲。女子低眉信手续续弹，心中有琴，便如胸怀日月山川。赤铜香炉，紫烟缭绕，一弦一柱，只忆华年，不问明天。

山河空念远，无奈，岁月向晚。红尘紫陌之上，过往烟霭纷纭而至，虽是曾经拥有，但依然镜花水月。旧事前尘，无非云烟。经了年，隔了世，当初再怎么满目苍翠，满树繁花，都已渐行渐远......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末路的英雄，在这将暮未暮的年华，所有故事皆已成型，但到底又应怎样，才能从容面对这最后的结局？回首，已是天之涯，海之角，无路可走了。悲情的英雄，不是战死沙场，不是马革裹尸，亦不是被出卖陷害，丧命于帝王权谋。而是年华渐老，不得不向时间俯首称臣。丢了盔，弃了甲，缴械投降，最后如烟花般散落，隐入尘烟，不了了之。

秋水长天，明月如霜。世人眼里的秋是明净，高远又辽阔的。可惜，那些如八宝琉璃般玲珑剔透的诗句，其本身总是凄凉。

姑苏城外，那个叫张继的才子，天涯孤旅，辗转难眠。已是鬓染秋霜的年华，在这漫天秋霜的季节，因为一场战乱，一叶飘零。一个没有明天的人辗转在这寒凉的尘世，便如草木摇曳，蒹葭苍苍，到底是世事沉浮，雨落萍踪......还有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婉约词宗。走过如日中天的盛唐繁荣，宋词如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天边，亦沉入心底。千年前，那个叫李清照的女子，静立于明月之下，素笔勾勒，把酒临风，一碗春秋敬过往，一盏日月慰余生。

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在每日里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我曾见过两朵凋落的山茶花。山茶即便凋零亦是齐头断颈，红颜不改，她们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像是盛装的红颜，暴尸荒野。

还有一年初秋，一只死去的蝉，刚刚落在我的窗前，喧闹的夏天，仿佛因为一只蝉，而宣告彻底终结。恍惚之间，我似乎猛然顿悟，这蝉又何尝不是秋叶落花？

死，是天地的凋落，是故去的时光。

与一枚落叶谈论明天，就像是与一只秋蝉作最后的诀别。秋凉，添衣。或许秋凉，只是一种感觉——秋凉，无依！寂寞，失落或是不断地走向没落。

三

因为有了桂花香，秋夜便有了缱绻旖旎，缠绵悱恻。春花烂漫，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夏花璀璨，有孤注一掷的执著；惟有秋花，走过盛年的春夏，走近静寂的寒冬，便多了几分慎重、端庄与娴静。明心见性，澄澈明净，一切总是那样淡然，稳妥又安详。

“陌上花已发，可缓缓归矣”！世人都说千年前那个目不知书的吴越王钱镠，只因思念归宁的爱妾，信手提笔便写下这震烁古今，催人归来的绵绵情话。只是，我一直觉得与其说钱镠是在催归，倒不如说这是钱镠对爱妾另一种不可言说的深情款款。你定是要归来的，但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归得那般行色匆匆。你看，艳阳紫陌上的花开得那么美，你尽可以一边赏花一边回家，切不可误了花期，负了当下......马蹄留香，可缓缓归矣。这到底是怎样的情深如许，才能如秋风般柔情万千，丝丝入心？

我曾在离别的渡口，采回一把清秋的菊。那些菊黯黄色，铜钱大，清瘦又坚毅，低头一闻，尽是草木凋黄的苦寒之气。只是，苦与寒皆是世间良药，若不似神农尝尽百草，又怎知酸甜苦辣皆是人间真味。苦，因为人生苦短；寒，因为尘世寒凉。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四季亦可托附人形，那秋，一定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白净而清瘦，鹤发银须，月白长衫。他行走于紫陌红尘之上，步履如风，水木清华。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值得醉心留恋的，亦没有什么是值得倾力追逐的。秋已至，花已凋，人已老，心已静。世间惟一令人挂怀的，或许只有那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后来，我将那些老去的秋菊盛进一只古旧的陶罐里，白云煎水，流年煮茶。禅茶一味，都说秋天总是诗意。其实所谓的诗意亦无非是禅意。天高、云淡、前尘、落花，世事如云烟万般流转，走过春之清明谷雨，夏之小满芒种，而今皆成这碗中清茶。端一碗岁月无痕，喝一口时光留香。待得人走、茶凉，亦无须慨叹。所谓静谧岁月，缤纷流年，亦无非是这明眸皓齿间的随遇而安。

秋风更凉的时候，冬便来了。陌上秋花荻荻，草木枯寂。放眼窗外，满树的秋叶，五彩斑斓如昔日繁花。人间总是有情，而秋风到底温暖。我常常想，那满树的秋叶，那般美丽，那般盎然，如果没有秋风送它们归去，它们又该何去何从？生与死，不过来与去，与其在枝头抵死缠绵，不如转身随风而去。归根亦好，成泥也罢，到底是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寒冷的冬天，更为静谧。谁知道这到底是生命的终结还是黎明的前夜？站在隆冬初临的寒夜里，看春雨凝成冰，将夏日晾成月，把秋露结成霜，待得花残叶凋，岁月枯槁，再铺天盖地下一场大雪。

人间从来没有什么生离死别！此时，万物无声，天地明澈......

（作者单位：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