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身是蚂蚁虫

如果我要求不高,完全可以过在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

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小黑蚂蚁。

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能让谁喜欢上这样的日子么,生生世世跟我过下去么。

叶子下怀孕,叶子上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一百个孩子。他们三两天长大,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子女。

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最后又都回到家里。

如果我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暖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让我凉爽半个下午。

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手掌一样的蓓蕾捧起,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转一趟。

一朵叫玫瑰的花上你睡午觉,一朵叫荷的花儿在头顶撑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红色花粉沾满身子,艳红色花粉落进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怀孕生子,东边那片玉米地里空空荡荡,我们把子孙繁衍到那里。

如果不嫌轻,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我们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的叶子声里藏起了自己,不跟它们刮往远处。

围绕村子,一根杨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动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儿停住,哪儿就有锈迹和累累尘土。

我们翻不动更重的东西,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我们都想翻一遍。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蜜蜂那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这些才是我们最想做的。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上怀孕,叶子下产子。田野上到处是我们可爱的孩子。

如果我们死了,收回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微风里。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告诉孩子。踩死一只蚂蚁,不值得议论,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孩子们会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身下的叶子也黄落。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乘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

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没长一根毛。赤裸裸,从蚁洞探出头,或者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大的老鼠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

我们还是手握手面对面,互致问候,互传土地醒来的信息,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来,先温暖我的小身子。如果谁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体,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小昆虫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堡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堡里的车是否已经跑丢了轱辘。城堡里的朋友,是否顺着墙根跟着老鼠大哥溜出去,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我们在路口等老鼠大哥,一起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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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标签:草籽   花粉   田野   尘土   蚂蚁   城堡   身子   叶子   春天   日子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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