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诗歌 - 苏黎的诗（三）

来源:甘肃诗歌 2022-10-06 00:00 发表于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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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的诗（三）

胡马，胡马

一匹胡马的头骨，两眼空洞

从古代看到了现在

两株绿油油的青草

是新长出的两束目光

它用它们看

在自己身边默默吃草的牛羊

一只老鹰，驮着蓝天

从它的头顶飞过

看，夕阳西下

山梁披着红红的晚霞

吃炊烟，饮轻风

度今世的光阴

回首惆惘，看见身后

满滩的马兰花，轻轻摇曳

“胡马，胡马

远放焉支山下”

瓜州风大

就算是天空再空

就算是星月再明

风，还是不停地刮着

就算是风再大

就算是尘土眯了眼

蓬蓬草还在不停地向前飞跑

戈壁石，是折断了翅膀的鸟

它们在风中黑魆魆的

飞不起来，也不开口说话

就算风再大

一只老鹰还是久久地盘桓在天空

怎么吹，也吹不出它的疆域

七月，草原夜

天空是那样的深邃而幽蓝

空气里有浓郁的青草味

通向草原外面的小路

静静地安睡在夜里

天上忽隐忽现的是星子

环绕我的是偌大的寂静

仿佛一轮明月或一声夜鸟的叫

都可以穿透夜空

此时的我是安静的而不是孤单

我没有被遗弃的感觉

我是这个草原上唯一醒着的人

我是拴住黑夜这匹马的木桩

不远处，浮出草原的银白亮光

那是穿过草原的一条小河

我能想象到白天的一阵暴雨

河水肯定漫过了河床上的鹅卵石

我想象着，两岸的马兰花正在开放

一缕清凉的夜风涉水过了小河

正急急忙忙赶路呢，它们

越过草原的月夜，去找故乡：大海

从瓜州到星星峡

从瓜州到星星峡

沙漠里的道路是如此的平坦

多么像一条长长的扁担

一头挑着瓜州一头挑着星星峡

我就是走在扁担上的那个人

空旷呀，路两边

除了一些红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我还看到了，一匹野骆驼

像一座土黄色的古城堡一样

伫立，凝视

它明净的双目

是古城堡镶了琉璃的两扇窗户

它是这个沙漠里最富有的了

我想说的是：

我要爬上那两扇窗户，向里瞭一瞭

会不会发现：一对眸子

就是沙漠里，渗出的

两个湛蓝的海子。是不是

一个里面圈养着一群天鹅

一个里面栽种着一池碧荷

这样想着的时候

我们的车子早已驶出老远

当我再一次向后回望的时候

那匹骆驼正缓缓地走进了

夕阳的拱门

榆林窟：万佛峡

薄暮时分

榆树静默，空谷峡肠

星星点灯

万佛诵经

银河流转

地上的干河床上淌着星光

两岸的八角梅开得正旺

风，闻香跑了十里路

在万佛峡里

请用清澈的月光漂洗：

洗嫁衣，也洗丧服

洗青丝，也洗白发

跪拜在万佛面前

我默默想了想：

玫瑰是我带刺的好姊妹

生死是我的一对好兄弟

在这样一个喧嚣的世间

我将怎样做

才能将这俱多情的肉身子

坐化成榆林窟的一樽泥佛

祁连山中

暮色下，一个尧熬尔人

系好了牛的鼻绳后

又扣牢了羊圈的栅门

搅杆。奶桶

声声黑而沉闷的狗嘤

楔子一样，楔进天空

月牙，镶在天窗上

星星，是一群唧唧喳喳的小鸟

夜色，迈着沙沙的脚步

酥油灯花下，对饮奶茶

你扑闪着的黑眼睛

就像丛林中的一对鹿鸣

雪后登焉支山

大雪，封了山路

大雪，封不住人心

雪后的焉支山素雅而静谧

像个心无旁骛

端坐念佛的僧人

干净的天，干净的地

就连一声鸟鸣，都是干净的

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

沿着石台阶的小路

咯咯吱吱地向山顶爬去

天蓝得醉人，蓝

海蓝色的蓝

阳光照在白雪上，寒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地蒸腾出一个神的家园

小路两边的雪地上

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动物的脚印

我还发现了一串鸟的爪印

枫叶一样，连成了一线

走进了树林深处

满山都是寒柏，枝叶茂密

雪是不容易落进树林里的

光斑，透过细密的针叶缝隙

寻寻觅觅，是在找什么呢

在找神祗吗

山顶的钟山寺里，人去寺空

干净的白雪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晒太阳

一只苍鹰在寺院上空久久盘旋

寺院翘檐上的风铃

时不时地响一下

站在山顶

放眼眺望，雪山逶迤

阳光熨贴着群峰的褶皱

山脚下空寂的村庄

不能像年轻人一样远走高飞

只好默默地守着故乡

上天是如此大方，雪

如万两白银，白花花地

落在了河西大地上

如此一场大雪

我的故乡来年将

富甲一方

花非花，雾非雾

灌木头顶一团团残雪

花非花，雾非雾

是新愁，抑或就是

旧绪

那些汁液饱满的沙棘果

秋风没有带走，寒冷没有掳掠去

如今，还一往情深地

抱住枝杆，傲立雪中：

白天怀春，夜晚红灯照耀

渴望有一阵微风吹过

摇醒沉醉在暖阳中的冬青

渴望有一声鸟鸣

打破这雪后凝固的寂寥

要不，谁来喊一嗓子吧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我眼含两滴苍茫

我是我的船，我是我的楫

我步我的红尘

我渡我的人生

鸾鸟古城

一

这里有一截残破的土垣

两只乌鸦落上去

断断续续地吹着竖笛

周边，涌过来的草波

是它们照着的简谱

沿着时间的阶梯

我攀上了西北角的一个雉堞

我不想惊扰

啃着墙根里碱土的小风

一圈圈风化了的鸟粪，好像是

一盏盏仍燃着的喘息的灯碗

我缓缓移步，不是要踩灭一束冰草的火焰

我只是想看看一孔箭痕里，射下的

千年的，辽阔

和时间的痕迹

二

这座始建于汉代的城池

历经两千年的风雨

仍然能看出它的轮廓

看不出它昔日的繁华

深秋，我把脸贴在一截断城墙上

仍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我苍白的嘴唇慢慢有了血色

我麻木的四肢，漫漫复苏

风吹着无边的草原

也吹着忧郁的我

我沉重的双臂轻盈了起来

我低垂的头颅渐渐抬了起来

我正在羽化

我是你等候了千年的

一只鸾鸟，我正在你怀里蜕变

我的双翅，已是羽毛丰盈

我哪也不去了

我要在这里，和你

筑新巢，过旧日子

守着这一汪干净的湖水

白天，看云卷云舒，山高路长

夜晚，听草波低声浅语

直到我两鬓的白发苍茫成

那弯湖水处的芦苇

赤金峡

这不是忧伤

我在沿水库堤坝后坡的石阶而上时

拔了一株苦蒿嗅了嗅

递给了我身旁的另一位女子

我不说什么其实是在我转身时

被对面的一坡流沙迷住了：

皱褶细密

强光刺眼

两只云雀拉着时间的长线

飞向深空，拴住了一块白云，而后

又折回来

落到了一块岩墩

那里是一排木屋

那里是一块古壁

吊桥后的飞瀑下，有人钻进钻出

阳关生锈落土

铁青的秒针蘸进时间

雉堞如锉

红柳摇曳

草原秋夜

星空，高不可攀

从头顶流过的薄云

像透明的华盖

从黑魆魆的高空里

传来南归的大雁的叫声

黄昏时，牧羊人烤过的一堆火

夜风一吹

灰烬中的火籽，喘息着

一闪一闪的，仿佛孔雀的眼睛

美丽而动人

草原上的蓑草

发出死气沉沉的气息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月亮，刚刚出土的青铜镜一样

挂在天空的屋檐下

月光，洇染着秋草原

山川，像淹没在牛奶中

从草原上流过的一条小河

像铺满了碎银

颤颤悠悠地一路向西

密语

一

九月的山丹

位奇镇张湾村

秋阳，像一面铜镜

照着西域这块宁静的土地

远山如父，近水似母

南归的大雁，就是我的亲兄热妹

我不悲秋，也不说伤别离

我只想说一说眼前

这一地的白刺杆上

结着熟透了的枸杞

红红的脸膛，红红的嘴唇

红红的身体里淌着一条密语的河流

白蝴蝶，黄蝴蝶

是身穿绸缎的王孙贵族

黑黑的蚂蚁是走村串巷的布衣

蜜蜂，是头戴皇冠的王

红红的枸杞，红红的门

我只想打开其中的一扇

走进去，里面住着一对古老的新人

过着男耕女织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老黄牛的眼睛，是一对清澈的海子

倒映着青青的杨柳、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

织布的梭子，飞成了一群

绕膝的儿女

二

红灯摇曳，风逡巡

这让我想到了秦淮河

想到了金陵十二钗

隐隐约约的羊叫

大地屋檐上响起的风铃

秦淮河里囔囔的桨声

一钩新月

像谁来过

一声雁鸣

就是长路上的一句叮嘱

一串雁鸣，织就了一件御寒的天锦

别让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衣衫

别让一滴鲜血染红了秋霜

一对摘枸杞的人，两个渡河的神

月夜戈壁

我在戈壁：

砾石的戈壁，蓬蓬草的戈壁

一截断垣像一个骑士漫无目的地

行走的戈壁

一条沙河流向天际的戈壁

空寂的戈壁

一辆打沙柴的驴车挤了挤时间

像一枚楔子一样，楔进了戈壁

哪儿，鸟叫了一声

隐隐的，恍惚，它蹲在月亮的窗棂上

冬牧场

青草泛黄，牛羊转场

木栅栏里圈着多么大的空旷

夜幕降临时

请把吹过的风拴在那根铁桩上

请用一个冬天

圈养一只月亮

请用一生

怀念一个人

额齐纳的秋天

从一片如镜的湖水中

我看到了：蓝天，白云

金色的胡杨倒映其中

日头一点点倾斜

也将我的影子从一侧搬到另一侧

湖水里明亮的风景在渐渐暗淡

我随手将一枚石子投入

是想打破这湖面的沉默

是想将湖水中的树木唤醒

波纹推着波纹

不一会儿，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里面的风景不多不少：

就像一幅装帧精美的油画，摆在我面前

就像此时的我，突然的一个激灵

不管是来自外界的，还是来自我身体的

溅得往事四起

身后的树林里，一只斑头鸟躲在树叶里

一直不停地叫，它所说的一切

正是这个空寂的午后，我想说的

成纪遗址

风把一树树苹果吹红脸的时候

我正站在古成纪遗址上

说是遗址，其实破败的只剩下一截残垣了

有人从断壁里抠出一块块破了的秦砖汉瓦

每一次的触摸，都像是触动了不该触动的琴弦

簌簌而下的尘土，余音缭绕

一只翡翠的螳螂静卧在荒草上

长长的前臂，像是胸前抱着的两杆长枪

你是秦时的兵还是汉时的卒

几篷失车菊开得正旺盛

你们是不是这个古国里的臣民

如今的花

在我的凝视中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休止

不该呀，不该一次一次撞疼它的伤口

我把从断垣上取下的一块残瓦又送回了原处

就让它在老与旧中再寂寞上千年

山花烂漫

生活，是一座富矿

我的一双手，是两个掘井工

一生不停地勘探和挖掘

收获的有岩石，也有钢铁

有鲜花，也有眼泪

谁用凄风、雁鸣

在天边编制霓裳

谁用忧伤喂养了一阵小雨

请把星空置换成鲜花点点的山坡

请把含羞的一笑，隐在人间

一粒种子，只有埋葬

才有重生的希望

一个人，置于死而后生

黑夜过去，光明渐现

晨曦，给鸟鸣也渡上了金边

阳光编织的栅栏里，山花烂漫

有默默吃草的牛羊

也有含羞带泪的云朵

每个叶片上都有一颗晶莹的闪烁

每一朵花的嘴唇里都珍藏着一滴蜜糖

一队蚂蚁，里面一定有一行吗，妙语

有人在秋风里安睡

就有人在春风里醒来

有人在夏雨里高蹈

就有人在冬雪里负重前行

月亮墩

站在月亮墩上，是不是

伸手就可以触到天空

可以摘星，可以戴月

可以，看到大漠敦煌

边关烽火

早已燃成了半块夕阳

月亮墩，月亮墩

你是天成村守夜的神

秋晨：大湖湾

沿湖而行

黄叶，纷纷而下

有些落在肩上，有些落在地上

肩上的黄叶，我把它当成是一句叮嘱

地上的黄叶，我把它当成是一地相思

人想人，想死个人

湖水澄明，小桥宁静

天上有流云，湖水里有天鹅

晨曦，吐着醉人的金丝线

前有城池做近邻，后有黑河做远亲

飞来又飞去的鸟儿，是匆匆的过客

一丛丛芦苇，白了湖的两鬓

一声雁鸣，就是一声长嘶

一座白塔，就是一架手风琴

这里正演奏着一曲伤别离

我突然想爬在你的肩上痛哭

两行泪水，就是两把碎银子

就拿它们做诗和远方的盘缠吧

长城长

风吹草波，高高的草穗上停着一只翅膀烂了的蝴蝶

请在我的铁匠铺里钳出那块夕阳；请给你走破了的马蹄

钉上铁掌。牧羊老人掴着毡袄在一岸头上斜躺

二坝渠的浑水里漂着一只青羊

尽管皮车的刮木响得揪住了秋风的耳朵

尽管最后那块夕光被谁扯起来揉皱揣进了胸膛

尽管黄昏这匹高头大马嘶鸣着一路跑来

那时的车队沿着长城

那时的车队穿过了城墙的一个豁口；那时的车队走进了城墙

那时，一只蹲在城墙上的猫头鹰——两盏添满时间的马灯

在风中，摇摇晃晃，把谁的骨头里的一声寒光照亮

峡口岩画

石头缝里，长着一株

摇晃的咩叫

倒垂下来的一根藤条上，滴着

时间，和风声

蜷缩在岩臂上的一个洞穴

啃一块光影

断了辕条的木轱辘大车

靠着墙

居于左侧

斜木杆上挂着一片生锈的声音

石板上栽花，长出一匹骆驼

还有一个拉骆驼的人

暮色浓到了脖子

我当那只乌鸦

脱下了黑色大氅

披在夜的身上

焉支松

别的松树，都是把根扎进泥土里

一棵紧挨着一棵，长成林，长成森

根在地下相握，手在空中相携

而这棵焉支松，特立

它独独把根扎在石头缝里

把头伸进天空

它站在二千八百米高的山崖上

肯定是为了扯下一云朵的衣角

抑或是为了收敛更多的光芒

它挺拔而苍翠

它把孤独的肩膀，留给飞鸟小憩

它把空旷的胸怀，留给过路的风

天高云淡的日子里

它就放眼，和南面的祁连雪山

遥遥相望

在寂静的夜晚

它就把清澈的月光和星辰

邀进自己干净的年轮里流转

山丹：丰城堡

没有城池，没有古堡

是丝绸古道上的一个地名

是茫茫戈壁滩上的一个古驿站

风，无处不在

一些风，蹲在电线杆上打着口哨

一些风，佝偻着腰，依地而跑

骆驼刺，是风的城堡

蓬蓬草的顶子上装饰着奶白色的

小花朵

蚂蚁，是走亲串户的臣民

蜥蜴，是东张西望的侦探

黑眼睛黄皮肤，翘着尖滑的尾巴

一朵天蓝色的矢车菊里

住着两只白蝴蝶

多么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夕阳，红着脸，像个醉汉

摇摇晃晃下了横梁山

山梁上骑着一匹黧黑的骒马

夜幕降临

是谁打开了天空的栅栏

一群星星的羊群，跑了出来

前面引路的是衣袂飘飘的月光

风城堡，风城堡

里面圈着天，也圈着地

还圈着半个西夏国的忧伤

秋日短章

一群喜鹊，围着一座古堡

飞起飞落，仿佛一只手翻着历书

是要选一个黄道吉日：嫁女

旁侧，是一匹没人牵走的黑骡子

眯眼，打盹，偶尔一个激灵

抬蹄，就像打开了一扇门扉

请住进来吧——

地上的蚂蚱，虚弱地蹦达着

怎样才能迈过秋天的门槛

风把干枯的玉米叶子，吹得

哗啦啦响，一直在响

雨水呕黑了的葵杆，站着整齐的列队

半块月亮：一把

银壶，倾斜着，倒出月光

也倒出一个人的忧伤

初春，焉支山

一些蝴蝶，在草丛里翻飞

另一些，正在蛹里羽化翅膀

新鲜的风擦亮它们的大眼睛

穿透云层的光芒

照得大地上的万物披金戴银

像是富家子弟

远天苍茫，一束斜阳

就像谁帽檐下看我的

眼神，不冷不热

洁白的曼陀罗花，金莲花

蓝盈盈的马兰花，银露梅

粉红色的野玫瑰花随处可见

鸟飞过，叫声从空中滑过

一只收敛了翅翼的鹰，蹲在断涯上

像是当年的匈奴王，是

前来看他的失地——焉支山

还是看他失散多年的妻子——阏氏

她肯是就混在这些花里

深秋：焉支山

罐木，被秋风洇染

那些飘落的黄叶

多么像太阳抛下的一枚枚金币

墨松，被一堆堆树木

推举得高高

仿佛优雅儒士们一样

在秋阳下散步

如果不是飞鸟的一声啁啾

如果不是从树林里走出三两只

寻觅青草的羔羊

我以为我置身于大师级的油画中

几声稚嫩的咩叫

牧羊老汉的一声吆喝

将我彻底从梦中喊醒

这不是罗森科的画布

我也不是画布上看风景的那个人

这是焉支秋景

深谷里，单于流水

阏氏弹琴

画外音是一声清脆的鸟鸣

雪夜

冬风，吹落了一树叶子

还不甘心，仍在吹

吹不落冻果子一样的麻雀

只好从树的身体里扯出一些啾鸣

黑夜，是一盘旧磨石

风在磨刀嚯嚯

磨呀磨，一夜都没有停息

纷纷扬扬的雪，是磨下的碎屑

老天是何等的公平，从不薄此厚彼

将人间的肮脏一律洗白

给山川，大地，茅屋，草垛

盖上了厚厚的棉被

月亮，躲在后宫里

闭目养神，肯定养成了一只肥羊

肥羊，肥羊

身穿白雪的衣裳

我不是唯一给这个雪夜的天秤上

增加份量的人。寂静中

远处传来的一声长啸

让天空又倾斜了一下

坐在湖边的人

那个人

在湖边坐了一个下午

一只鸟落下又飞起

像是他随手仍出的一粒石子

整整一个下午

湖边树上的黄叶，一枚一枚往下落

仿佛时光剥脱的碎屑

仿佛他在数着一个又一个日子

他在想什么呢？是什么事

让一个男人像一块黑铁一样沉思

他身边的芦苇，毛绒绒白茫茫

已为他摇曳出一个轻飘飘的世界

致辞

月亮，是我在冬夜里掘出的一口深井

取出一滴干净的月光，做为河流的女儿

梳洗的女儿，待嫁的新娘

再取出一声蛙鸣，做为今夜的钤印

我想邀众星，为你

开一场演唱会。启明星

开启了一道门缝。满天星光

就是一个人的音乐大厅

祁连雪山的紫辉，拉开帷幕

取几声叹息，做为一些缺失

取几声咳嗽，做为身体的小疴

从岩石的羔羊里取出几声咩叫

从冬夜的寒霜里取出一幅窗花

从我红红的嘴唇里取出一些火苗

从我黑黑的眸子里取出两盏金樽

从黛青色的北山里牵出一匹汗血宝马

从夕阳里，取出一副黄铜的鞍蹬

给你远方，给你长路上的一句叮嘱

给你敦煌，给你琴弦上的一个琶音

给你草原，我是你打马经过的

最好的草原

流浪歌手

她正在以最温柔的声音

以最动听的韵律

唱一首歌，如醉如痴

她内心的隐秘，是我们众人

所不知道的

这让我想到了几年前

在遥远的一个站台上

在我们即将离开一个地方前

你弹着吉他

用稚嫩的声音唱着你的心声

你不是一个歌手，你只是一个孩子

赶路的人们从你身边匆匆而过

我是你唯一的听众

我一次又一次将涌上来的泪水

咽了回去。好几次

我转过身偷偷擦试没有来得及

咽下去的泪水……

小汽车的喇叭，城市的噪音

都无法掩盖她此时倾心的歌唱

我能强烈地感觉到：

她的歌声中，有一种忧伤

这种忧伤滋养了她内心那久远的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东西

听着，听着，我早已是

泪流满面了

一片流云从空中飘过

一片流云从空中飘过

也足以给我带来巨大的伤感

更别说，生活中

无边无际的满天的阴云呀

我将如何面对？

我常常以为

陋室，既是困我之地

也是我远方的地平线

三尺睡床，既是卧榻

又是棺椁

我寻找的不是得到了什么

是沉睡，是熄灭

就连赤裸的刀刃划过黑暗时

闪出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弧光

我也把它当成一种宽慰

渐渐回升的气温，也是一种抚慰

一束明媚的阳光

仿佛撬动了我内心那颗拧紧的螺钉

发出不易觉察的咯吱声

平山湖：丹霞山晨曲

初升的太阳慢慢浮出东大山的时候

平山湖的丹霞山被染成了金红

山脉，甚至于一整个世界

对我报以深情的一笑

就那么一笑，漫山遍野的神秘

便屏住了呼吸

亿万年的风雕雨琢，鬼斧神工

镌刻出的一幅画卷

就在我平庸的眼前

徐徐打开

是多么的古老

又是多么的新奇

与日月星辰恒久远的闪耀

又是多么的均异

亿万年的沧桑呀

就这样被丹霞山一个微笑

优雅地挂在嘴角

站在观景台上的我

就仿佛站在一艘船上凭栏相望

丹霞山，是从久远的时光里驶出的

另一艘帆船

两船相遇，一曲古典乐

既是相逢时

又是诀别时

擦肩而过的交会

瞬间的颤栗

既是依恋，又是惆怅

是我头顶的一声鹰唳

划过长空时的心疼

是我捂着胸口

慢慢闭上了双眼

落日：硖口古城

石城门口有一块上马石，有一根拴马桩

没有马，拴马桩被时光打磨的光滑

我能想象到：这里驻足过一匹

高头大马，体形骏美

仿佛它身上还备着雕花马鞍

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汗

我在想象它的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是英俊潇洒，还是风流倜傥

一抹夕红呈现在了拴马桩上

一抬头，看到了落日——

正在红霞中沉没

硖口古城仿佛被镀上了金光

就连明长城

也像刚刚诞生的一样新鲜

沐浴在万道霞光中

长风从正在沉没夕阳的天际吹来

就连正在归圈的羊也身披霞光

落日在沉没，万物明明灭灭，如梦如幻

黄草巴滩上，红波涌动

远处的古烽燧，如同烧炽的刚刚出炉的铁

等待正在降临的暮色来淬火

南山上的积雪着了火般光亮

红霞蔓延，描绘出一个蒸腾的人间

世界如此美丽

人间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苦难

夕阳完全沉没了

余晖如遥远的歌谣，仍然在吟唱

我脸上的红霞已退去

双眼里仍然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八月初：在肃南

祁连山北麓，大山深处

有一座名叫肃南的小县城

居住着人口不足一万人的少数民族——

裕固族

他们住独特的房子

穿着长袍，手摇经筒

说着裕固话或着藏语

吃着油炸果子，喝着酥油奶茶

这里四面环山，这里空气清醒

头顶，轻柔的白云遮挡着红日

祁连半山腰的雪线在阳光下变幻着

雪线下面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氤氲

那是生长在这里的植物的颜色

这个小县城是单纯的

单纯到街巷只有一个十字路口

一条隆隆的大河从城东面滚滚而过

外来的淘金客的帐篷沿河而搭建

附近有吃草的盘羊和黑牦牛

远山上，雪线之上有墨绿的松树

风，正从那里涌送着丝丝凉意

带着雪融化后的湿润的空气

生活在这里的人

依如这座小城一样简单

不需要丰腴，只要付出

就能繁衍和生息

祁连深处

在这荒凉贫脊的地方

戈壁一直延伸到山的腹部

这里温度太低，雨水太少

地表单薄，树木生长缓慢

一个年轮，只有一毫米

碗口粗的树杆

要长四十年之久。即使如此

这里的每一棵树仍然努力地生长

使劲地向上张开枝叶

根须向下抱紧了泥土

尽可能多地汲取水份

把过路的雨，融化的雪都想留住

汇成小溪水，流成滔滔的河

流到下游，供养无数座城池

浇灌数以万倾的庄稼地

多余的水，用来

喂养干涸的沙漠

*原刊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星星》《诗歌月刊》《飞天》《绿风》等刊物

苏黎，女，甘肃山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中国诗歌》《十月》《诗歌月刊》《星星诗刊》《绿风》《绿洲》《飞天》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首）。出版有散文集《一滴滋润》、诗集《苏黎诗集》《祁连山下》《月光谣》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星星>五十年诗选》《中国当代诗歌导读》《<诗刊>六十年诗歌作品选》《中国最佳文学作品选·散文卷》等多种选本。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

诗歌来源：张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