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归故园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王秉良

壹 放鹇思归

公元1700年(清康熙三十九年),一代文坛宗匠王士禛让门生禹之鼎画了一幅《放鹇图》。画中,66岁的王士禛坐在房舍前的榻椅上,椅上放着一函书,身后掩映着丛篠(xiǎo)杂树。王士禛头戴幅巾,一袭白衣,执书卷的左手倚着榻背随意垂下来,右手搭在左臂上,他神态惘然,若有所思。在他面前,一个小僮正打开竹笼的小门,放出一只白鹇来。白鹇展开双翅,向远山飞去。

画上,禹之鼎题了中唐诗人雍陶的一首绝句: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为客落人间。

秋来见月多归思,自起开笼放白鹇。

放鹇,也就是“放闲”。王士禛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我累了,想如五柳先生陶渊明那样,归去来兮,回到我的田园。

《王士禛放白鹇图》 清 禹之鼎

王士禛从24岁之后,宦海飘蓬,辛苦辗转,已经做了42年官了。从地方官到吏部、礼部、户部、翰林院、国子监,再到詹事府、户部、督察院、刑部,总体上顺风顺水,而且文名满天下。但身处官场,背后的案牍劳形、倾轧攻讦,也是不难想见的。他很有政务才能,在审理案件时,“左右裁答,酬应若流,侍史十余人手腕告脱。尝以数月完钦件数千,一时齚(zé)指,称为神奇。夜分入寝食,燃巨烛剖析案牍,不少休。”

他的工作节奏有多快?把记录案卷的十多个小吏的手腕都累脱臼了。他又天生是个文艺家,经常“昼了公事,夜接词人”,写了大量的诗词文章、小说随笔,培养了一大批门生子弟。赵翼评论康熙朝诗坛时说:“其名位声望为一时山斗者,莫如王阮亭(王士禛的号)。”

画中的鸟笼很华美,用整齐光洁的斑竹制成。鸟食罐和水盂也精致,小罐上还有冰裂纹,一看就是名贵的瓷器。小僮会专门伺候喂养它,主人也会时不时来欣赏它的风仪,逗弄、投喂一番。白鹇在笼子里,挺安逸的。可是,它心里一定渴望着那片远山。虽然要自己营巢,虽然要辛苦觅食,虽然也有鹰鹯的窥伺,也有风霜雪雨的侵袭,但是,它可以自由地长鸣,恣肆地飞翔。

《放鹇图》画完后的第四年,1704年的9月,官居刑部尚书的王士禛因在两个案件的处理中对犯官从轻发落,被以“瞻循”罪名革职还乡。1711年6月26日,死在了家乡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享年78岁。

再美的笼子,也是樊笼。王士禛被贬回乡的时候,不知道是否心情低落。他不是一直向往着像白鹇一样,飞到故园的山林中吗?

贰 出耶处耶

王士禛想学陶渊明,因为陶渊明就像那只白鹇。

在陈洪绶的《出处图》中,晋代的陶渊明和三国的诸葛亮穿越时空,坐在了一起。画面右侧,头戴纶巾的诸葛亮跪坐在书案前,案上摆着成摞的文卷和笔墨纸砚。左侧,溪流之畔,头戴漉酒巾的陶渊明坐在草席之上,膝上横着无弦琴,旁边地上摆着酒具、藤杖和木屐。他转头看向诸葛亮,抬手招引——“归来吧,归来哟!”

《出处图》 明 陈洪绶

在400年前,这种创作手法显得如此异想天开,如此耐人寻味。无怪乎张大千在卷尾题跋道:“写渊明、孔明在一卷已奇,渊明手招孔明尤奇,此老莲之绝无仅有者也。”

这幅画,是陈洪绶给好友周亮工画的。明亡后,周亮工做了清朝的官,陈洪绶却秉持坚贞的民族气节。此前,陈洪绶还给周亮工画了《归去来图卷》,全卷分为11个单幅,分别为:采菊、寄力、种秫、归去、无酒、解印、贳(shì)酒、赞扇、却馈、行乞、漉酒。《解印》图上,陶渊明解下官印交给童仆,昂首挺立,一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岸气概。题款云:“糊口而来,折腰则去,乱世之出处。”

诸葛亮,字孔明;陶渊明,字元亮,他们的名字已经很像了。诸葛亮未出茅庐时,在南阳躬耕陇亩,读书“观其大略”,和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有点异曲同工。他有时会抱膝长啸,或者吟诵一下《梁甫吟》,陶渊明则“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志趣行为又何其相像。他们一个是儒家兼济天下的典型,是“出”的代表,一个是高蹈风尘隐逸避世的典型,是“处”的代表。周亮工,字也是元亮,所以他还有一个“陶庵”的号。陈洪绶赠他这幅画,规劝的意思很明显:不要为五斗米折腰,做回你的元亮吧。

清人林宠在《出处图》画端题写道:“出则为孔明,处则为元亮。”《三国演义》里,刘备哭啼啼地哀求诸葛亮:“先生不出,如苍生何!”

我们普通人,自然谈不上出不出的问题,大部分都只能被动地“处”着。小时候,看到先人墓碑上刻着“皇清处士王某某之墓”,还疑惑:“处士”是个什么称谓?现在想想,不由得哑然失笑。他们其实就是一辈子当泥腿子的人,不“处”着,谁又来请你“出”呢?是村里有文化的秀才给死者拍马屁而已。

一直“处”着的,羡慕着能“出”,但是,“出”的人会不会有一天发现,自己困在了“樊笼”里?

叁 白云孤飞

王士禛的白鹇,飞向山林,飞向了白云深处。远方的白云,承载着乡愁。

明代诗人林弼在一幅《白云孤飞图》上写了一首诗,是送给朋友丰城邬烈翁主簿的:

登高望远思依依,目断孤云送落晖。

白鸟明边亲舍近,青天尽处客心违。

轻姿映水浮空阔,片影随风度翠微。

何似故山归去好,晴霞五彩照莱衣。

这幅画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了,但画的是什么呢?一位胖胖的官员问:“元芳,你怎么看?”元芳答道:“画的不就是大人您吗!”

《新唐书·狄仁杰传》记载:狄仁杰在任职并州法曹参军时,父母亲都在故乡河阳。有一天,他登上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于是对身边的人说:“我的父母就住在那白云下面啊!”他神色怅惘,久久注视着那朵白云,直到它从视野中消逝。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归来吧,归来哟……”游子们,读到这里,耳边一定会萦绕起费翔深情的歌声了吧?

故乡,是父母所在的地方。在天边的一朵白云下。我的母亲一天天老去了,她还一直念着我们兄弟姐妹的童年趣事,一遍又一遍对人讲着。父亲长眠在村头的田野里20多年了,陪伴他的只有一茬一茬的庄稼,青了又黄,收了又种。他没见过我的妻儿,我多想让他知道,他有一对双胞胎孙子,现在也长大了,已经出国留学了,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呢。

故乡,是养成我们心性和口味的地方。对善恶美丑的评定,对人情好恶的判断,都还投射着青少年时形成的眼光。吃过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甚至海外的各样食物,可是母亲腌的咸菜,村口烙的火烧,都让我不远千里地带回北京,吃多少回也总觉得,那种味道和自己的味蕾在某一点上无缝对接着。

故乡,还有我们熟悉的山园草木和昆虫。村西北和河滩的沙地种花生、种红薯,村东和村南的土壤能保水,种小麦玉米和大豆。麻雀在麦场边叽叽喳喳,蜻蜓在雨后的水汽里上下翻飞,蝈蝈在花生地里嘹亮地唱歌,鹌鹑突然从草窠里被惊起,扑棱棱飞出几丈远,又藏身在大豆田里了。

肆 鹤归华表

白鹇归去后,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去想象。可以参照的是,白鹤归去的情况,是有现实和故事可查的。

清末,书画家郑文焯在苏州筑“吴小城”别业,他画了两幅《归鹤图》描写在别业内的生活情境。其中一幅画中,云山之下,竹林、芭蕉笼罩着曲廊水榭。山石树木下面,是一湾浅浅的池沼,三位士人在廊榭中凭栏赏鹤,一只白鹤展翅立于池上,引吭长唳。郑文焯是有名的“鹤癖”,他养鹤赏鹤,用心和孤山处士林逋是一样的,表达着一种隐逸者超然的志趣。他的“鹤归”,算是适得其所,其乐陶陶。

《自画归鹤图小像》清 郑文焯

郑文焯的家乡,是有名的大城市——辽宁铁岭。鹤和他的家乡有悠久的文化联系,“辽东鹤”这个典故在古诗文中太有名了。《搜神记》记载:“辽东城门有华表柱,忽有一白鹤集柱头,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

丁令威成仙化鹤,千年后回到故乡,无怪乎“城郭如故人民非”。朝代更迭,沧桑几度,不要说人事已非,城郭也应该早就变了模样。

古代的官员,退休后都要回到故乡,埋骨桑梓。那时,日子过得很慢,乡土田园似乎上百年、几百年没什么变化。房屋可以住好几代人,河流、道路、田埂,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只有一轮轮乌飞兔走,一番番冬去春来,庄稼和人一茬茬荣了又枯,生了又死。如今,我们再回到故乡,却有多少人感到了疏离?“回不去的故乡”,成了游子们无法释怀的怅惘。

小时候,大家端着碗走上半里路也要凑在一起,蹲成一个圈边吃边聊闲天的饭场没了;马、牛、骡子这些牲口没了;村头的几处打麦场,曾是儿时的乐园,我们曾在麦秸垛上玩打仗游戏,在平旷的空场里打陀螺,而今它早已被垦成了土地。收割机在田里直接边收割边脱粒边粉碎秸秆。

从前那一片片的家族坟冢,长满了树木、杂草,栖居着布谷鸟和金甲虫,有飞的,有叫的,是一片片并不寂寞的小树林。如今,出了村,田野里看不见几棵树了,周遭的几个村子都一望可见。而西边几十里外太行山的两座孤峰,孩子们可能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不过,故乡还真是旧貌换新颜了。村村通水泥路,家家盖两层楼,村里还开了超市,通了自来水。村民们拍抖音、跳广场舞,过生日也常会到饭店叫一桌庆祝一下,和城市里已经没多大差别了。在我读书时,村里难得出一个大学生,而今几乎家家都有一两个。纺花车、织布机、犁耧耙耱等耕织工具已难觅踪影,连村里的石臼都在水沟里沉睡。上次我回家时看到了,就和大伯说,请他抽时间找个平板车把石臼拉到家里,摆在院子里留个念想,但大伯到底也没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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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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