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途考察7 - 被葡萄掩盖了光芒的吐鲁番（二）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指环王》。电影最后，在人类王国刚铎首都米那斯提力斯，阿拉贡从埃尔隆德手中接过了安努米那斯权杖。他和精灵阿尔温在仲夏节那天举行了婚礼。

镜头从米那斯提力斯下方，沿绝壁升起，俯拍出城市顶部的巨大船型平台，末端是一座通体洁白的教堂式建筑。然后镜头继续拉远上升，整座米那斯提力斯都出现在屏幕中。这一刻，尽管我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仍然被人类古代建筑所震撼。那处船型平台代表着我对人类古文明的全部想象。

第一次走进交河故城，便是因其形制与记忆中的米那斯提力斯神似。稍加了解才知道这里竟然作为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遗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中的一处遗址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此时，交河对于我就像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梧桐树下斑驳光影中，与我擦肩而过的淑女。我回头，她离开，怦然心动，却没有交集。

越过环绕故城的小河，听着风吹绿树发出的沙沙声，行至故城脚下。立于南门仰望台地，几乎垂直于地的黄土绝壁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经过两千余年风雨冲刷，绝壁上沟壑万千，些许处已然垮塌，然而绝壁边缘建筑遗迹已经清晰可见。慢慢地，眼中这座城市活过来，生土墙似乎重新有了颜色，南门通道上人来人往，衣冠各异。大胡子胡人牵着驼队正和城门守卫交涉，骆驼两侧各负一个巨大麻布囊，安静驻足。

第一次走进交河，我带着想象，但在烈日烤炙下，未曾深入就狼狈逃走。我以为这仅仅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是我儿时想象的现实投射，残壁颓垣与其他古城大同小异。但它就那样突然闯入心中，在离开很久后都不时被想起。于是我一头扎入文献之中，才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座古城。它更像一个图腾，象征着中华文明最朝气蓬勃的那个年代。

刚刚建立的汉帝国饱受来自匈奴的骚扰。当初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于白登山七日，直至采纳陈平计策，重金贿赂匈奴阏氏。在阏氏劝说下，冒顿单于解围之一角，汉军乃得仓皇图为。其后，缓解矛盾，避免进一步战争，高祖刘邦不得不派遣刘敬与匈奴和亲。这是前所未有的耻辱，也拉开了汉匈近两百年战争的序幕。而对交河的争夺，几乎就是这场战争的缩影。

经过一百余年休养生息，汉帝国国力今非昔比，心中便有一雪百年耻辱的想法。此时，河西四郡尽收归囊中，匈奴之臂已断，中国之掖已张。但匈奴仍然盘踞在西北大草原上，虎视眈眈目露凶光望向中原。况且河西走廊也不是中国自然地理分界线的极限。铲除大患成为朝野上下共识。

从中原进入西域现在有两条道路：南道出阳关沿阿尔金山北麓抵达婼羌，北道出玉门关穿罗布泊抵达楼兰，然后北上前往焉耆、龟兹。交河故城在焉耆、龟兹以东，原是姑师首都。而楼兰丝绸之路上必经的国家，姑师却在大汉通往西域路线的身后。地理上，楼兰与姑师距离匈奴更近，实力上两者与匈奴相差悬殊，成为匈奴以自保是逻辑上必然的选择。匈奴出兵侵扰汉帝国边境，姑师与楼兰要么派兵相随，要么供应给养。因此，楼兰、姑师不除，西域则不稳。

元封三年（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命从骠侯赵破虏及王恢帅兵数万击姑师（车师）及楼兰。赵破奴领700轻骑自南线出发，先行到达，攻破楼兰，俘虏楼兰王，然后挥师北上，再破姑师。西域遥远，尽管汉军攻破姑师，但却无法隔空治理。姑师人北迁，更名车师，仍然依附匈奴。武帝以为，车师应该像楼兰一样吸取教训，但却没有想到这开启了一场长达50多年的战争。

天汉三年，公元前99年，汉开陵侯率楼兰国兵击车师，匈奴遣右贤王率数万骑救援，汉兵败归。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汉再派开陵候率楼兰等六国兵共围车师，车师王投降汉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匈奴重新占领车师，派四千骑兵在此屯田。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汉朝与乌孙联兵从东西夹击匈奴，车师屯田匈奴兵惊惧逃走。车师又属汉。之后车师王与匈奴联姻，汉又失车师。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汉侍郎郑吉率兵攻占车师交河城，迁其一部分国人于渠犁，立军宿为车师王，并派驻士兵300人屯田渠犁。匈奴另立兜莫为王，率余众退保博格达山北麓务涂谷(今新疆奇台西南山谷中)。自此车师分为前后两部。这五次重大的车师之争，史称“五争车师”，而对车师的争夺一直持续到东汉。

可以说，交河这片黄土地，每一寸都渗入了汉民族祖先的血液和激情。为了保障对西域的控制，道路的通畅，汉帝国投入几乎不计成本。车师远在西域，汉军后勤不能跟上，于是汉元帝在高昌设立屯田，士卒且战且耕。有意思的是，高昌这个屯田驻军处后来竟然发展成国家，然后灭掉了车师国。

这时通往西域的主要道路已经是出瓜州穿越莫贺延碛抵达伊吾（哈密），然后经高昌前往龟兹，玄奘正是如此前往印度，今天进入新疆也是如此。此时，相比于两汉，吐鲁番地位更加重要，实力也更加强大。为了控制丝绸之路，独吞利益，高昌左右征伐，攻打焉耆及周边小国，并与当年姑师一样，依靠西突厥挑衅大唐。

公元639年，唐太宗下令侯君集进攻高昌。公元640年，唐军包围高昌，而高昌王却自大地对手下说：“唐军在沙漠之中，没有水源，酷热难耐，我们以逸待劳，足可取胜。”同年，高昌城破国灭。

随后，大唐将安西都护府设立在交河故城，遥控西域。西方商旅因此得以平安抵达长安。《通典》记载，当时客商可“远行数千里，不持寸刃”。杜甫诗《忆昔》也描述了这种安定的情况：“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而这一切，莫不与汉唐对西的探索有关。

今天，安西都护府遗址在交河故城仍然可见。它位于城中心位置，地下部分保存完好。据推测，都护府利用了车师前国的王宫作为官署。整座交河故城基本是按照唐朝规制所建，街道两旁是高耸的坊墙，和长安一样，坊墙把城市分隔成一个又一个独立区域。生活区、商业区、仓储区等功能清晰，界线明确。墙上没有开窗，街道宽阔，但人行其中，内心会有一种幽闭的压迫感。这种规划方式完全以军事目的出发，充分考虑了防守的效果。可以说，从交河故城，我们可以窥见大唐城市的一斑。

故城最西边有三座大寺，大殿中存有从印度传来的中心柱，中心柱上仍能看见佛像。这种形式在各个石窟非常常见。当初信徒进入寺院，必定绕柱而走，然后仰望佛像，祈求内心的某种安宁。大寺之后，故城西北角，为一片形制归整的塔林。除了中间大塔，其余小塔皆已坍塌，据说这是故城中高僧的宁静之所。

另外，说交河故城是建筑在高地平台上并不准确。城市中大部分建筑都是采用“减地留墙”造就。所谓“减地留墙”，就是人们从土地表面往下挖，并按照设计预留出墙壁。因此，交河故城可以说是一座挖出来的城市，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座雕刻出来的城市。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得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也是我国保存两千多年最完整的都市遗迹。

行走在交河，内心受到的震撼无与伦比。街道两侧的高墙，占地广大的军营，精美的佛寺，还有极具象征意义的安西都护府。这里每一处残壁颓垣都似乎有一种向我倾诉故事的欲望。风穿堂而过，数千年来在墙上侵蚀出一道道凹槽。我指尖轻轻在生土墙上抚过，心里想着，2000年前，或许也有一名古人，或从西方来，或自东土来，欣喜于眼前的繁荣，也伸手在光滑、整洁，甚至绘有壁画的墙上抚过。时空是否在这刻或许会产生些许颤抖。

每一个城市都是在文明交融中繁荣。一路行来，我更加坚信，对未知的探索、对其他文化、对世界的包容接受，再辅以强大足以自保的武力。这三者是文明兴盛繁荣的基础。历史已经证明，固步自封，闭关锁国，拒绝与世界交流，最终将被世界所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