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市作协副主席杨海军作品《蓝褂子》


在我对故乡南山崴略显纷乱的回忆中,一直无法摆脱一件蓝褂子的纠缠。它潜伏在记忆里,隐于黑暗中,像一把对准我的枪口,随时给我致命一击。

太阳还没有出来,我跟着父亲来到生产队。父亲去了猪舍,我爬到老榆树上,用手撸榆树钱儿吃。

一到春天,老榆树的枝条上都会结满嫩黄的榆树钱儿。它结的榆钱儿比其它榆树结的要大要甜,颜色也更鲜艳一些,挤挤挨挨地涨满了枝条,像一条条粗壮的尾巴。老榆树很高,小伙伴中能够爬上它摘榆树钱儿的只有我和拃子。其他小伙伴围在树下,嗷嗷地抢着我们扔下的结满榆树钱儿的枝条。吃完榆树钱儿,我还在撸一竹筐榆树钱儿拿回家去,母亲用它做玉米面糊糊,又香又甜。

我坐在一截粗壮的枝丫上,吃着榆树钱儿,悠闲地荡着双腿。有人过来了,我使劲摇一摇树枝,榆树钱儿簌簌地落到地上,也落在那个人的头上。

“小弟,给我折一枝吧!”树下的那个人说,是队上的小木匠,我叫他木匠哥。我挑选了一下,折了一根结得饱满一些的榆树钱儿枝条扔给他。他接住,摆弄着枝条,用手择去上面夹杂的几片枯树叶,啧啧称赞着。他抬头冲我笑了笑,说了一句“小弟,明天哥给你做把枪。”他说的枪是我们小伙伴玩的木头枪,南山崴和附近村落里很多孩子玩的木头枪都是他做的,有长的也有短的,涂了黑油彩,像真的一样。

每做一把枪他都收一个鸡蛋做工钱,而且只要鸡蛋。

“什么!一个鸡蛋,太贵了啊!你这是在剥削劳动人民血汗!”拃子瞪着眼睛,学着队长秦国禄的腔调说。

“不做就拉倒!”小木匠头也不抬。他在做一把手枪,正小心地将一个小木块涂上水胶,粘到已差不多完成的木头手枪上,用手使劲按着。

“我白天得干生产队的活儿,这活儿只能晚上在家干,没有个三五天干不完。还有木头、油漆、胶,这不是成本吗!不需要钱吗!一个鸡蛋贵吗!”他抢白着拃子说。

说完,木匠哥抬起了头,冲我笑了笑:“你们回家取鸡蛋吧,我就这规矩,十里八村都知道。”

我和拃子都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上哪儿弄鸡蛋呢!这个春天,我们两家的鸡都得鸡瘟死了。那时候,人们养的鸡都是散养,它们像人一样,东家窜西家,也没有治鸡瘟的药,只要一家的鸡得了鸡瘟,就会传染给全村的鸡。

现在,我坐在树上,看着他向村里走去。他又高又瘦,穿着一件蓝涤卡上衣,肩上挎一个帆布兜子,里面装着斧子、锯、刨子等干木匠活用的工具。他走起路来有点罗圈腿,一条胳膊向外甩着,一晃一晃的,不太好看。

“木匠哥,别忘了给我做枪!”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放心,忘不了。”

木匠哥是外乡人,是老木匠张刨花子回河南老家探亲时领回来的,说是收留的一个孤儿,那时小木匠才七八岁。

等木匠哥长大了,张刨花子就教他木匠手艺,一起在队上干木匠活。

后来张刨花子死了,他的死因有些神秘,让每个南山崴人都觉得很疑惑。

夏天的时候,他和木匠哥把大门旁边那棵老柳树放倒了,用斧子砍掉树杈,锛子去掉树结,再破成二寸厚的板子,铺在院子里晾晒。等板子全干透了。张刨花子和木匠哥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忙活起来,又生起了一堆炭火,化开水胶,连楔带胶,只一天工夫,院子里就多了一口棺材。随后,他又请来了在初中教美术的孙老师。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用油漆将棺材涂成了老红色,用油彩在上面画上了二十四孝图,棺材就变得花花绿绿的了。张刨花子在棺材上面搭起了蓬子,防着日晒雨淋。

张刨花子做棺材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事情蹊跷,很多村民都到张刨花子家看了那口棺材,背地里议论纷纷,神秘气息笼罩着南山崴的街头巷尾。

父亲领着我也去了看了。

父亲问:“这是给谁打的棺材?”

“给用它的人。”

“到底是谁?”

“我都说了,给用它的人。”

“人没死,先打棺材,这多晦气!”

“用它的人不会在意。”

张刨花子的语气冰冷,让父亲摸不着头脑。多年后,我看了一部香港武打片,里面两位大侠的台词就是这样的语气。恍惚间,两位大侠变成了父亲在棺材前和张刨花子对话的情形。

点七爷来了,他用拐杖使劲敲着棺材盖,生气地说:“年纪轻轻的,你打这个干啥?!”

张刨花子笑而不答,用烟袋锅在烟口袋里挖了一下,拇指按了按烟袋锅,压实,递给点七爷,给他点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点七爷抽完一袋烟,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递给了张刨花子。

“唉。”点七爷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正月十五那天,萝片儿一样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不到半天儿,南山崴就被大雪像棉被一样包裹起来。张刨花子取下挂在仓房里的竹篮,从里面拿出前几天在杏山县城集上买的一只熟狗腿。他坐在炕桌前,待狗肉的冰冻化了,将狗肉撕成一条条的,热了一壶酒,就着狗肉、咸盐花和大蒜瓣喝了起来。听木匠哥说,他从来没见过师傅这样喝酒过:喝几口唱几句河南梆子,自言自语,默默叨叨,一直喝到天黑才躺在炕上睡去。晚上,雪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又圆又大,俊朗的光芒照亮了南山崴的冬夜,像蒙了一层毛玻璃,有些缥缈和朦胧,透着没有一点杂色的惨白。

第二天早上,木匠哥打扫完院子里的雪,就去叫张刨花子起来。他隔着窗子喊了几声师傅,敲了几下门也不见里面有动静。后来他感觉不对劲就别开了门。看见张刨花子脸色青紫,张着嘴仰躺在炕上,已经咽气了。他的手里,攥着一个巴掌大的黄梨木小镜。闻讯赶来的人们,把他抬进院子里那口事先打好的棺材里。停灵三天后,木匠哥打着灵幡,人们抬着那口棺材,将张刨花子安葬在那个叫三岛秀子日本女人坟的旁边。

“为什么不葬在村后的墓地里?”

“师傅自己要葬在这里的,几个月前就特意嘱咐过。”木匠哥说。


关于张刨花子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打了那口棺材不吉利,阎王知道了,让小鬼儿直接招了去;也有人说,他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打了那口棺材。

“听说,张刨花子死了,有个河南的女人来找过他。小木匠带她到张刨花子的坟上去了,还烧了纸。”

“依我看,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没听村里有人传吗,小木匠就是张刨花子的儿子!”

这是我在食堂偷听到邹七婶和李大鼻子说的话。

在我对木匠哥的回忆中,最清晰的是后来他流着眼泪追赶一挂马车的情景。

马车上坐着出嫁的三表姐,还有母亲、舅舅以及表哥表姐们,他们簇拥着三表姐。她低着头,抽噎着,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你回去吧,别跟着了。”母亲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傻孩子。”

木匠哥不说话,像个孩子一样泪眼婆娑,手扳着车厢板不松手。

郭番叔甩了一下鞭子,驾!马车启动了。

木匠哥被突然启动的马车拽了一个趔趄,松开了手,但很快又抓住了车厢板,跟着马车小跑着。

那天早晨,在南山崴村口送行的很多人,都目睹了这个情景,大家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乡路向邻村走去,越来越小,像一块木屑移动着,最后消失在邻村缥缈的晨霭里。不久,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邻村传了过来。

当天晚上,村口传来砰砰的砍树声。父亲领着我寻声而去。月光下,木匠哥光着膀子,对着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使劲地挥动着斧头,每砍一下,就嘿一声,一道又一道光芒钳进树干里。

“别砍了!”父亲抢下了他的斧头,“看你这点出息!”

木匠哥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我从树上下来,拎着满满一筐榆树钱儿,回家让母亲做玉米面糊糊。

“小利,你过来一下。”是三表姐,她站在舅舅家门口向我招手。

我走进舅舅家院子,突然瞥见院子里的栅栏上别着一枝榆树条,上面结满了榆树钱儿,我一下子就认出是我折给木匠哥的那枝。

“是木匠哥送我的。”表姐蹲下来,用手擦掉我眼角的一粒眵目糊,“是你折给他的吧?”

我点点头说:“嗯,他答应给我做一把枪。”

表姐从屋里拿出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在栅栏上磕一下,剥掉了鸡蛋皮,露出了羊脂般的鸡蛋清。她把鸡蛋递给我,但又把手缩了回去,用另一只手打了我的手一下:“看你的手脏成啥样了,洗手去!”

表姐用一只手使劲压了几下院中的洋井,水哗哗流出来,我把手伸到水流里洗了洗。我吃了三表姐给我的鸡蛋。好久没吃到鸡蛋了,真香!

“小弟,你没事就来吧,姐给你煮鸡蛋,姐这儿多得是。”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想,三表姐哪能会有那么多鸡蛋呢!

几天后,我从木匠哥那里拿到了还散发着油漆香味的手枪。这是一把匣子枪,黑色油亮,几乎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我将红领巾拴在枪把上,插在腰间的皮带里,走在小伙伴们中间,引来羡慕的目光,威风极了。有了枪,在玩捉特务的时候,就可以不当坏蛋当解放军了。一段时间里,我对这把枪爱不释手,就是睡觉的时候,也搂在被窝里。

表姐三天回门,我在舅舅家见到了那个表姐夫。他人高马大,一身灰色的中山装,长得还算俊,就是口吃得厉害,一句话好半天才能说完。

表姐向表姐夫介绍着娘家人,每介绍一个人,表姐夫就敬根儿烟,用火柴点着。

“小利,你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这是小利,姑姑家的小弟。”

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块糖塞到我的手上,用手摸着我的头说:“小——小利——弟——弟弟好!”

我仰起头惊愕地看着他,他冲我呵呵笑着,有一只眼睛还不停地一挤一挤的。

“行了,行了,别说了!”表姐拉着我的手离开表姐夫走到门外。

“木匠哥给你做的枪喜欢吗?”

“嗯。”我掏出别在腰间的那把匣子枪给她看。

“真好看!”

表姐从腰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说:“把这个给木匠哥,别让人看见。”

我回到家,偷偷打开了黄布包,是一个巴掌大的黄梨木小镜子,黄梨木上边还镂刻着龙凤嬉戏的图案。

晚上,我去木匠哥家把那个布包给他:“我表姐让把这个给你。”

木匠哥正在做一把木梳,用砂纸打磨着梳子齿儿。

他没有打开黄布包,直接揣进怀里。他问我:“你姐回去了吗?”

我说:“没有,说是今晚住一夜,明天回去。”

他从水壶里拿出两个熟鸡蛋递给我,说:“你别走,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用一把刻刀在木梳背上刻了起来,刻得是龙凤嬉戏的图案,之后又用砂纸打磨了一会儿,用布擦干净。

他把木梳用一块布包好,递给我说:“小弟,一会儿你把这个给你表姐,记住,别让你姐夫看见。赶明儿我再给你做把冲锋枪。”

从木匠哥家出来,我直接去了舅舅家。舅舅、父亲还有表姐夫正在喝酒。看见我进来,表姐夫向我打招呼:“小——小——利弟,过——来喝——”

“你喝你的,他还是个孩子!”表姐打断了表姐夫的话,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屋子。

“你把东西给木匠哥了吗?”

“嗯,”我从怀里拿出那个布包递给她:“木匠哥让我给你的。”

表姐脸红了一下,对我说:“小弟,千万不要说出去。”

关于这件事,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起。在我幼小的心里,三姐是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的亲人,我要保护她、照顾他。

由对木匠哥的回忆,牵扯出了很多关于南山崴的细枝末节,就像秋天收地瓜,一锹挖下去,用手一薅瓜秧,枝枝蔓蔓牵着大大小小的地瓜都出来了。也有落在土壤深处没有被起出来的,过后要用锹再翻一遍,也许就是隐藏在记忆更深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只有经过时间的验证和思绪的挖掘,才能理出一个清晰完整的线索。

表姐嫁到了邻村。她不在了,我也很少到舅舅家去了。每次经过舅舅家大门口,我都向院子里看,希望见到她的影子。

结婚后,表姐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个表姐夫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除了吃饭从不回家。拿母亲的话说,就是输耍不成人。表姐吵过、闹过,一次还喝了药。每次,表姐夫都起誓发愿,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去赌了,但终不能改。

表姐开始闹离婚,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表姐夫不同意,两个人就大打出手。让人奇怪的是,每次,人高马大的表姐夫都被表姐骑在身上一顿揍。婚离不成,表姐干脆就回娘家了。

“小利,你过来!”表姐站在舅舅门前喊我。她人瘦了一圈, 脸是没有血色的那种白。

“你最近看见木匠哥了吗?”

“看见了,昨天我和拃子去他家了,拃子要做把枪。”

“你陪三姐去一趟呗,我自己去不方便。”


“你来了。”看见表姐,木匠哥放下了手中的活,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屋子。“你看这屋乱的,也没有你坐的地方。”

表姐不说话,使劲咬着嘴唇,盯着木匠哥。木匠哥满脸通红,局促地搓着手。

表姐说:“我过得很不好,你开心了?”

“没,没……”小木匠低着头嗫嚅地说,只是搓着手。

表姐突然哭喊道:“当初,你为什么不领我走!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木匠哥不说话,只是低头搓着手。


那次表姐到木匠哥家去,很快就在南山崴传开了,当然也传到了邻村。

表姐夫来舅舅家了。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后面驮着抽着长烟袋的媒婆。

进了屋,媒婆儿脱了鞋,双腿一盘坐在炕上。她腿盘得很有功夫,两个膝盖都要叠到一块儿了。表姐夫坐在墙角凳子上,低着头抠着手指头一言不发。表姐拉着我的手站在外屋。

媒婆儿使劲儿抽了几口烟袋,对舅舅和舅妈说:“老哥哥,老嫂子,两口子打仗闹闹就算了,何必较真呢!日子不还得过下去吗?这孩子已经知错了,说以后一定改,再也不去赌了,回头好好过日子。”扭头又对表姐夫说:“是不是?你倒是当着你老丈人和你老丈母娘的面表个态啊!”

表姐夫站起来,对着舅舅和舅妈说:“啊,对——对对,我——往后再不——不——不赌了!再——赌——我——剁剁——手——手——手指头!”

我忍不住“噗嗤”乐了。舅舅回过头,对站在外屋的我说:“大人说正事呢,小孩子别在这搅和,外边玩去!”

表姐走进屋,对着媒婆说:“你问问他,说过多少次戒了?当初你介绍他时咋说的?什么勤劳肯干?什么孝敬护家?你骗谁呢!我是不和他过了,愿过你和他过吧!”说完,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舅舅“这死孩子!你给我回来”的叫骂声。

不欢而散。表姐夫和媒婆走了。走时表姐夫撂下了话:他娶表姐花光了家底,表姐不管咋闹,他都不会给离婚手续,除非他再找到了媳妇。

我又有煮鸡蛋吃了。这个夏天,我往返于木匠哥和表姐之间,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传递着他们的情报。我把木匠哥的蓝褂子捎给三姐,褂子兜里面有鲜鸡蛋。还有那个黄梨木的小镜子,又回到三姐那了。每天她拿着镜子照来照去的,还哼着小曲儿。夏天的时候,表姐端着木盆,来到村后的太子河边洗衣服,要洗的衣服里就有木匠哥的蓝褂子。她把衣服在河水里投一下,铺在一块青石板上,打一遍肥皂,团起来用棒槌击打着,发出噗噗的声响。反复几次后,表姐把衣服放进洗衣盆里,再用手细细的搓一遍。细碎的肥皂泡沫不停地从她白皙而纤细的手指缝里调皮地钻出来,撒着欢儿,在盆里簇拥着。衣服洗好后,她把一根手指粗的麻绳拴在河边两棵柳上,拧去衣服里的水,搭在上面晾晒。三姐坐在石头上,手杵着腮,望着那件蓝褂子发呆。一阵风吹过,褂子被吹得飘起来,她走过去把褶皱抻平,重新搭好。有时,我会跟着表姐到河边去,在河边的柳树毛子里捉蝈蝈。捉到蝈蝈就把它放进挽起的裤腿里。回来后,把捉来的蝈蝈放进木匠哥用柳树条编的笼子里,再摘一朵倭瓜花放进去,挂在阳光充足的房檐下,蝈蝈就会叫个不停。

一天晚上,邻村放露天电影,放的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南山崴很多村民都去了。那时候,只要夏天农闲的时候,各村都会放露天电影,附近村子里的村民都会聚过来看,宽大屏幕的正反面都坐满了人。在我的央求下,父亲领着我去了。这是一部反映二战时期的电影,非常好看,里面有很多经典的台词,我们这些小伙伴们都非常喜爱。那段时间,只要一下课,看到老师走出教室,拃子就窜到讲台上,学着电影里的声音和语气向同学们念着的台词:萨拉热窝公民们,现在向你们最后一遍发布公告……

还有“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在我们玩游戏的时候,小伙伴都会举起枪指着对方,学着电影里那个老钟表匠的样子说:瓦尔特让我给你带个信儿,对你我都是最后一次!啪!啪!对方就会装着中枪,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电影还没有开演,人们早都等在那里了。

“村长正陪着王二吃饭呢!马上吃完了,就要开演了!”人群中有人说。

父亲和邻村一些老相识坐在一起唠嗑,我和一些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是表姐夫,他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小——小利,”他把一块糖递给我,摸摸我的头说,“你表——姐——没——没来——吗?”

“没来,在家呢。”我说。

“她——在——在——家——都干——干——啥呢?”

“啥也没干!”说完我就跑远了。他说话太费劲了,我的胸口都快憋爆炸了,真想踹他一脚。

放完电影已经半夜了,人们意犹未尽地四下散开了。他们三三两两讨论着剧情,向各自的村庄走去。邻村和南山崴之间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一条是毛毛道,走毛毛道要比走大路省一半的距离。那天,父亲没有和村里人走大路,背着我走了毛毛道。毛毛道两侧是浓密的庄稼,要经过那片埋着日本女人孤坟的黄豆地。月明星稀,各种昆虫和蛤蟆的叫声彼此起伏,像气势恢宏的大合唱。父亲走过的地方,声音就打断了,等走过去,它们又在背后唱了起来。

我趴在父亲背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聆听着这天籁之音,昏昏沉沉几欲睡去。

父亲耸了耸肩膀,碰了碰我的头:“小利,你别睡,到家了再睡。”他怕我睡着了会感冒。

“嗯。”我睁开眼睛,清晰地听见父亲粗粗的喘气声和沙沙作响的脚步。

经过那片黄豆地,瞬间宽阔起来。我不禁侧头向离小道儿稍远一些的那座孤坟望去。突然发现了坟前亮着一盏灯笼,昏暗的灯光里,依稀有一条身影晃动着。

我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爸,你快看坟那儿,是鬼吗?我怕!”

“我看见了,别怕!”

父亲陡然加快了脚步,又突然停了下来。转向那座孤坟大喝道:“谁呀!谁在那装神弄鬼!”

灯笼晃了晃,突然熄灭了,隐于黑暗中。

第二天,我病了,浑身滚烫,不停地说着胡话。母亲一遍又一遍用白酒擦着我的身体给我降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和母亲的脸。

“小弟醒了,这下好了,可吓死人了。”表姐的声音。

“儿子,你哪里不舒服?”母亲问我,声音有些缥缈,回音悠长,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想告诉他们,我没事。但我很累,懒得说话。我偏过头,看着我家后窗户,几株盛开的向日葵挤满了窗口,像几个探头探脑的人。

我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孩子又抽了!快上卫生院!”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

我被放到父亲的背上,他背着我跑出了门外。其实,我并没有抽,只是很累,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什么话也不想说。

“他爹,你回来把鞋穿上啊,别扎着脚!”母亲从屋里追出来说。

“没事!”父亲头也不回应道。


母亲说,我一定是在那天晚上着了没脸的东西。那条毛毛道,一到晚上很少有人走,都说瘆得慌。

“你爸真是太犟了,”母亲当着我的面,数落着父亲,“山东棒子谁也没辙儿,自己走那条毛毛道儿就算了,还背着你走。村里那么人去看电影,回来走的都是大道,就他不信邪!”

母亲又说:“我说找你郭番叔看看,你爸死活不让,硬说是你晚上出汗着了凉。”

父亲没有吱声,只是“嘿嘿”地笑着。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于母亲的数落,从不吱声,只是嘿嘿地笑,也从没有急过眼。

关于看电影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父亲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我的心里,这是一个秘密,充满了神秘气息,也多次出现在我关于南山崴的梦里。它是我故乡情结里生长出的一根骨刺,无法摆脱,无计可施,一旦发病,彻骨的痛楚让人昼夜难寝。

虽然这件事与我对表姐和木匠哥的回忆无关紧要,但它发生在他们交集的时间段里,在我按图索骥回忆他们的时候,如一块无法绕过的石头挡在我的面前,就像我每次回到南山崴,在村口遇见街坊邻居,要打招呼问候,是无法忽略和视而不见的。

木匠哥要回河南老家了。走时没有和表姐打招呼,只是写了一封信放在蓝褂子口袋里。

表姐看完信对我说:“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我问:“为啥不回来了?”

表姐咬紧了嘴唇,又说了一句:“真是个狠心的男人!”

一连几个月,木匠哥杳无音讯。

“你看,我没说错吧,他真是个狠心的男人,连封信都不寄!”她用棒槌使劲锤打着那件蓝褂子说。

那个表姐夫用自行车驮着媒婆儿又来了。

没有人说话,舅舅、舅妈和表姐,还有坐在墙角的凳子上,低着头抠着手指甲的三表姐夫。每次他来,都抠手指甲,好像里面有永远也抠不完的脏东西。

媒婆把烟袋在烟笸箩里磕了磕,清了清嗓子说:“老哥哥、老嫂子,她三姐回不回去,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婶,孩子不同意回去,我们也没辙。”舅舅顿了顿说,“你们还是请回吧,不用再来了!”

“她三姐,”媒婆的头转向了表姐,“你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消消气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赶过年再生个大胖小子!”

表姐说:“我已经对他死心了,不可能和他一起过了!”

“我们走!”媒婆对表姐夫说。表姐夫站起身来,磨磨蹭蹭的不愿走。

“快走!”媒婆对着表姐夫喊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怪不得人家不和你过!”

那次以后,那个表姐夫再也没来过。听母亲说,他又找了一个女人,是个死头(丈夫死了),还带着两个孩子,他搬到哈了巴山后那个女人的家去住了。

第二年春天,表姐去了一趟河南,但不几天就回来了。

“小木匠回到河南就结婚了,孩子都有了。”母亲对父亲说。

父亲叹口气:“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啊。”

“去,上外边玩去!大人唠嗑小孩别听!”母亲看见我正听他们说话,冷下脸对我说。


三表姐没有再嫁,尽管说媒的人络绎不绝,踢环了舅舅家的门槛,但表姐一个也没有相亲。时间长了,说谋人就稀了,她的日子在舅舅和舅母的叹息中老去。

但每年夏天表姐都会去河边洗木匠哥那件蓝褂子,时间久了,那件衣服有些发白,就像青春被岁月淘洗失去光泽一样。我曾经在反映家乡题材的一首诗里,描述一个女子在河边洗衣服的情景,写的就是表姐。

浣衣女子坐在河边,

潋滟水光照耀着她脸上的忧伤,

她用水洗长发,洗鬓花,洗一件男人的蓝褂子。

多少年了,一直在河边这样洗着,

洗去了褂子的蓝,长发的黑,鬓花的芳。

洗去了似水流年……

洗完后,表姐把它们挂在河边两棵柳树之间的绳子上,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衣服晾干。

“大妹子,衣服都洗白了,还洗呢!”表叔“刘老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嬉皮笑脸地说。按辈分,他应该管三姐叫外甥女,表姐没有理他。这个表叔,名声特别不好,都说他“掘寡妇坟踹寡妇门”、“横草不拿竖棍”,因为他比我们辈分大,我们对他敬而远之。

表姐没有理他。他走到蓝褂子跟前,用手摸了摸。

表姐厉声喝道:“拿开你的狗爪子!”

表叔又凑近了表姐,用手去摸她的脸:“表叔这狗爪子,往哪儿拿呀?”

表姐不说话,突然用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抓住他的手掌,使劲向上一推,表叔疼的“啊”了一声,双腿弯下来。

“小死孩子,你敢打表叔?!”

表姐又使劲向上掰了一下,表叔疼得跪在了地上。

“外甥女,快松手,表叔不敢了!”

表姐放开手,在表叔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他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几道血印。

“你等着!”表叔悻悻地说了一句,用手绢捂着脸走远了。

关于这件事的毫枝末节都是表姐第二天告诉我的。

“树贵,你的脸怎么了?”父亲问表叔。

“不小心让树枝刮的”,他的脸上贴了一块卫生所用的白胶布。

表姐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到死也没有再嫁。每次我回到南山崴都要去舅舅家看她,给她买些东西。后来,表姐的腿得了类风湿,一种很折磨人的病,大夏天的还得穿着棉裤,走路也不方便。

我们那里种水田,每年五一正是农忙的时候,我不顾妻子的抱怨,回到南山崴,帮着父亲干农活。

那天中午,和父亲忙完农活后就躺在热乎的火炕上,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中午饭不吃也要睡一觉,不然,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睡梦当中,有人推我,快醒醒!是父亲。好久没有听到父亲这样对我说了,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在生产队食堂睡觉时的情境当中。

“快醒醒!”父亲继续推我,让我不得不从对过去的留恋中返回现实。

我睁开眼睛,父亲说:“走,快到河边去,你三姐没了。”没了,就是人死了,在家乡,所有人都这样说,也许是对“死”字的忌讳,或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吧。

我蒙了,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空落落地飘着。我一骨碌爬起来,和父亲来到太子河边。

三姐倚坐在那块青石上,闭着眼睛,面色红润,神态安详,睡着了一样。一点也不难看,好像死没有任何痛苦。拿郭番叔后来的话说,这是表姐已经把前生的债儿都还完了。舅母坐在地上,拉着三姐的手,低声地涰泣着,有两个婶字辈的女人像哄孩子一样低声地劝慰着。

三姐身边,放着洗衣盆,里面有服皂和棒槌。河边两棵柳树之间的麻绳上,晾着那件有些发白的蓝褂子。那时候,村里家家都用上了洗衣机,但大多数女人还是习惯夏天到河边去洗衣服,省水省电还省事儿。

郭番叔来了,指挥大家把三姐抬到一张门板上,向舅舅家走去。舅母的哭声陡然大起来,撕心裂肺,震天动地,我的心跟着颤抖起来。

人们走了,我没有跟回去。太子河恢复了空旷和沉寂,没有一点声音,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神情恍惚,宛若隔世,瘫软地坐在表姐刚才坐过的石头上。石头热乎乎的,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我心里憋得难受,悲伤在身体里不断蓄积着,随时都有可能撕开一个口子,洪水一样倾泻而出。望着那件晾晒在两棵柳树间的蓝褂子,眼前像过电影一样,浮现着和表姐交集的一幕幕情景。

突然,从河道里吹过来一阵大风。我看见,风中,那件蓝褂子飘动起来了,它秋千一样左右摇摆,发出扑啦啦的声音,像一面迎风招展的蓝旗……


作者简介:

杨海军,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平市作协副主席、四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现任四平市公安局辽河分局办公室主任兼政治处主任。1991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先后在《诗刊》《诗神》《北方文学》《作家》《诗潮》《西部作家》《中国诗人》《安徽文学》《延河》《北美枫》《青春诗歌》《吉林文评》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并入选多种选本。2006年出版诗集《酌酊的颂辞》,2015年出版诗集《田野上,那些白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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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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