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穷，年轻人走向战场；俄罗斯征兵征到冰球国家队

俄罗斯义务兵新兵 / 资料图片

伴随着巨大不确定性的恐慌情绪正在俄罗斯冰球界蔓延：7月初，有媒体消息确认俄冰球国家队主力门将伊万·费多托夫已在圣彼得堡遭到警方拘留，且因“身体不适”被送进了监狱医院，原因据称是他试图逃避兵役——后者可能会导致他被送往乌克兰前线。费多托夫是北京冬奥会上帮助俄罗斯冰球队赢得银牌的功勋球员之一，在冬奥会结束后，他赴美国冰球联盟（NHL）打球，并在今年5月与费城飞人队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入门级合同。

费多托夫是第一个被确认因逃避兵役而遭遇逮捕威胁的冰球球员，但远非最后一个：与他的逮捕同时，他的同胞、同样远赴美国打球的边锋基里尔·卡普里佐夫的下落也引起关注，这名球员整个休赛期都没有露过面，俱乐部的“辟谣”欲盖弥彰，也在7月，他被多次传闻与俄罗斯针对逃避兵役而启动的一起调查有关。

围绕着卡普里佐夫，传闻在一个多月以后划上了句号，尽管据称过程几经辗转，这位世界顶级冰球运动员在8月成功抵达了他的俱乐部所在地明尼苏达。费多托夫则在8月11日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开庭，但他本人并未到场，仅由律师代表出席，案件直到现在仍在等待判决。

如费多托夫和卡普里佐夫这样的顶尖球员尚且面临这样的不确定性，对于次一级的其他冰球运动员来说，威胁则更加切近。也是7月初，俄罗斯城市乌法一家冰球俱乐部“Salavat Yulaev”的三名球员被检方起诉涉嫌大额行贿，而这一违法行为的目的又是逃避兵役——22岁的守门员安瓦尔·苏莱曼诺夫、25岁的前锋弗拉迪斯拉夫·卢金和25岁的中锋米哈伊尔·沃罗比约夫被控试图贿赂征兵办公室负责人以换取能够延期服役的书面材料。

冰球运动员的运动寿命规律与足球相近，成年组赛事需要年满18岁才能参加，运动员大约在其25岁前后达到其运动生涯的巅峰，30岁以后则逐渐隐退，这正是征兵中最受关注的年龄组（18-27岁）。在俄罗斯，冰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运动，群众基础广泛，国内各级别俱乐部和赛事也极为繁荣，大量青少年投身其中。二者结合来看，或许这就是冰球项目与当前的兵役需求碰撞得格外激烈的原因所在。

因逃避兵役被拘留的俄罗斯冰球国家队门将伊万·费多托夫 / 网络

逃避兵役话题在俄罗斯源远流长，从沙俄到苏联，再到今天的俄罗斯，每一代年轻人都在想方设法地避免被征入伍。并不是所有征兵都发生在有对外战争的时间段内，导致年轻人担忧征兵的更重要原因并不是战争，而是军队霸凌：高年阶军人对新兵的欺凌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默认潜规则，军队管理者对此熟视无睹，因虐打和性侵导致新兵残疾甚至死亡的事件每年都有报道。

也正因此，应征进入俄罗斯军队的年轻人一直集中在那些缺乏其他社会经济资源，没有条件逃避兵役的群体当中，冰球界的多起逃避兵役调查引起如此之多的舆论关注，恰恰是因为传统上他们并不被认为是需要面对兵役压力的人。

夹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的俄罗斯兵役

关于冰球运动员因逃避兵役而惹上官司的报道集中出现在7月初，是因为7月是俄罗斯春季征兵的结束时间：春季征兵从4月1日持续到7月15日。

俄军是传统干部储备制义务兵（cadre-and-reserve conscript）与现代合同制专业兵员（contract-professional）相结合的混合形式。尽管俄罗斯军队一直在努力使其军队走向专业化，尤其是在过去15年进行了一系列军队改革，但它仍然非常依赖应征入伍的义务制兵员，无论是现役部队还是预备役部队均是如此。大多数战斗单位必须由应征入伍或动员的义务兵人员来填补，才能具备战斗能力。与之相应，俄军的专业化合同兵集中在骨干和精锐部队，尤其是空降兵部队。

当前俄军总兵力约100万，其中包括约40万合同兵，其他则为应征入伍的义务兵。俄罗斯实行义务兵役制，全部男性都有在18-27岁应召入伍的义务，服役期为一年，逃避兵役则可能面临两年监禁和高额罚款。但在现实中，许多人会使用各种理由申请延期服役，加上另一部分人不能满足服兵役所需要的身体条件，每年预计征收的120万人中，只有大约一半会出现在征兵办公室，最终通过筛选成为义务兵的人数则更少，每年约25万人，通过春季和秋季两次征召完成。

应召入伍的俄罗斯新兵 / 网络

由于通常服役期只有一年，而按照训练安排，应召入伍的新兵将首先花费一到两个月接受基础训练，随后再通过三到六个月的高级训练，才能被部署到相应的军事单位，如果恰逢训练时间较长，义务兵在部队中的真正服务时间可能只有四个月。

从整体编队而言，义务兵组成的军事单位也长期保持在一种较低准备的水平，除了只接受过几个月军事训练的义务兵本身，这样的部队中配备的作为指挥官和教员的职业军人数量也很有限，尽管存在一旦有事，要求这些义务兵部队迅速响应动员的期望，但在现实中，这种转变并不是短期内所能完成的，从历史经验看，只有大约10%的义务兵在义务服役结束后继续接受了更进一步的军事训练。

这使得尽管法律仅禁止未完成其为期四个月的最低基础训练的义务兵参与前线战争，但总体而言，义务兵被普遍预期不应参与到真实战斗中去。

另一个问题是预备役部队：在俄罗斯国防部的设想中，预备役部队应由结束服役的义务兵和已转业的职业军人共同构成，国防部长绍伊古曾表示，俄军希望维持8-10万的活跃预备役军人，以应对不时之需，但美国军事研究机构兰德研究所2019年公布的消息则称，按照西方标准，该机构认为俄罗斯符合西方定义中“活跃预备役军人”、也即能够定期参与军事训练的人数不过4000-5000人。

为了激活预备役部队，俄罗斯国防部在2021年8月启动了采纳西方军事标准与建设思路的BARS计划，试图通过有偿参与训练的形式维持前军事人员每月参与2-3次训练并形成自己的军事编队。尽管在战争爆发后，各界普遍认为提前启动的这一项目事实上是在为了战争提前储备兵力并完成局部动员，但它的运作效果目前仍不太清晰，军事智库“战争研究所”认为，考虑到能观察到的参与度较低，特别是中央军区仅报告了9000人参与BARS计划的成果，要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完成克里姆林宫所设定的动员10万人的目标，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很低。

当战争变成绞肉机

在所有这些不太有利的客观条件的基础上，普京在今年2月突然发动了对乌“特别军事行动”。义务兵立刻成为俄罗斯国内最为关注的话题。今年2月战争开始之初，普京曾多次公开承诺，义务兵不会被派往乌克兰前线参与作战，前往乌克兰的俄军仅由职业军人组成。然而事实是，即使在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俄军也面临着人手短缺的问题，不调用义务兵几乎是不可能的。3月初，俄罗斯参议员柳德米拉·纳鲁索娃在联邦委员会会议上称，有义务兵被强制签署了派驻乌克兰的合同后安排到了前线，在她发言时最初的100人中只有4个人还活着。俄罗斯国防部最初否认了这种指控，但几天后，随着越来越多的媒体报道指向相反方向，俄罗斯国防部也在3月9日承认确有入伍不久的义务兵已被派往乌克兰前线。

今天看来，这些几乎没有什么军事训练的俄罗斯义务兵恐怕已经成了最早的一批战争炮灰：大量义务兵是在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送到乌克兰的，有人对媒体爆料称，由于义务兵在军队中的地位最低，这些本就缺乏专业素质的新手们得到的是最差的武器装备，而尽管都在前线参与战斗，义务兵的月薪也远低于合同制士兵。

尽管俄罗斯国防部在3月的那次坦白时曾经承诺，会将所有义务兵撤出乌克兰战场，并调查违规将他们派往前线的官员，然而4月14日，在黑海舰队旗舰“莫斯科号”爆炸沉没以后，一位义务兵的父亲在社交网络上发帖称，他的儿子叶戈尔被舰队列为“失踪人员”——俄罗斯政府既没有公开承认“莫斯科号”的沉没造成了人员伤亡，也没有回应是否仍有义务兵在乌克兰战场上出现。

今年4月起火后沉没的黑海舰队旗舰“莫斯科号” / 网络

即使在最乐观的情况下，俄罗斯在乌克兰所进行的也是一场伤亡惨重的战争，俄罗斯国防部在3月初唯一一次承认了1351的阵亡士兵数字，尽管当时战争仅进行了两周，而最惨烈的几场战役都还没有打响，但这已经是过去近二十年来俄罗斯在对外战争中所承认的最大伤亡数字。4月，俄总统发言人佩斯科夫在记者会上语焉不详地提及俄军“损失惨重”，“这对我们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悲剧”。到8月，战争即将持续达到半年，可能已有多达十余位俄罗斯将军在战争中殒命。

而最严峻的阶段或许刚刚开始，也或许甚至还未开始：俄乌这场战争已经彻底脱离了闪电战的构想，而变成了毋庸置疑的消耗战，考虑到相对老化的武器装备和同样过时的军事策略，近日东南部部分热点争夺地区甚至被报道称前线惨烈程度已与一战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新鲜血液的需求正在变得逐渐公开化：中亚不断有俄罗斯正在当地募兵的报道，人在俄罗斯境内的中亚移民们则报告称，对他们的征兵几乎是强制化的，如果不去参加，就可能失掉自己原本辛苦得来的俄罗斯公民身份。早在3月，就出现了叙利亚总统阿萨德正在帮助普京从叙利亚军队中招募前往乌克兰作战的士兵的报道，不久前，朝鲜称已为俄罗斯提供了10万人。

同样的压力当然也发生在俄罗斯国内“自己人”身上。已有家庭纠纷后母亲举报儿子逃避兵役的案例出现，这也是冰球界连发逃避兵役案件的社会背景，然而在俄罗斯，“兵役”数十年来都是年轻人噩梦的代名词，而这场已经成为俄罗斯社会重要压力源的与邻国的战争，也凸显出了更多潜伏已久的深层矛盾。

因为穷，年轻人走向战场

俄罗斯独立媒体iStories在8月公布了他们根据新闻报道和社交媒体帖子完成的对于俄军在乌克兰阵亡情况的不完全统计：有据可查的阵亡人员已经超过5000，真实数字显然远高于此。但比起数字，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份阵亡统计名单在分布地区方面提供的详细信息：《莫斯科时报》根据这份数据进行的数据分析表明，有最多人阵亡的两个地区一为北高加索的达吉斯坦共和国，另一则是位于远东的布里亚特，死亡率较高的几乎所有地区的人均收入都低于全俄平均水平，而失业率则远高于全俄平均线，从城乡分布来看，高达83%的阵亡士兵来自农村和小城镇。

媒体统计中俄罗斯阵亡士兵的城乡分布率 / The Moscow Times

最富有的两个大城市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尽管人口集中，但发生在这里的阵亡报道仅有两起，都位于圣彼得堡，资源最为优越、集中了全国十分之一人口的莫斯科的阵亡报道为零。而在全俄最穷的行政区图瓦共和国，这里的10万人死亡率达到了惊人的144。

考虑到阵亡概率在各地兵员身上基本相等，阵亡人数也可以在大体上代表各地的入伍人数，那些最穷的地区正在为俄罗斯承担最严重的战争伤亡，这势必将在未来制造出更为棘手的社会经济后果。

最近几个月，在大城市一种新的浪潮正在悄然蔓延：有今年刚刚大学毕业的莫斯科朋友告诉我，他和几个同学都在考虑报名参军，原因是工作实在太难找，而加入军队成为职业军人（而不是义务兵）意味着能够比同龄人更早拿到养老金进入退休生活。眼下，俄罗斯政府还会给复员的军人免费提供一套小公寓，这也是对年轻人形成吸引力的原因之一，尽管没人知道这一政策十年后还会不会存在。当然，这些房产通常不会位于繁荣的大城市。

与此同时，被派往前线危险地带的可能性也始终存在，这让这些生在大城市、手握大学以上学历的年轻人直到目前仍只将参军作为职业生涯的可能选项之一。他们仍有选择，另一些人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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