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下大爷一声咳，便是晨钟和暮鼓

坝上乡下的早晨，总透着股清冽的气质，它是真正的诗人，从不屈从于夏日十点开始的炎热，不理会寒冬晨起人们对它的咒骂，在安静中生出清醒，委实难得。

公鸡是个很讨人厌的动物，多年来在乡野间的生活，让它没有在旷达中重新振翅，反而学会了长舌妇的聒噪，翅膀硬点的，到了点，天黑乎乎的也要打鸣，喙子嫩点的，要等一束光。打鸣的公鸡能唤醒的，是所有厌它不厌它的生灵，包括人，但真正能叫起的，只有每晚早睡的老大爷。

乡下人对“老”的定义与城市不同，他们以干不了地里活计来划分年龄的界限：七八十岁，只要你还能慢吞吞的播种收获，也不叫老；五六十岁，伤了腰磕了腿，再干不了重活，那也是老了。老了的乡下人，像被抽走了底气，心胸宽的，悠哉哉地享受余下的岁月，性子犟的，怕是没几天好活。

早起的老大爷们，有个统一的“毛病”——咳嗽。咳嗽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真咳嗽，起来清清嗓子，一种是故意咳嗽，为的是叫醒家里的年轻人。不知从什么年月起，咳嗽的两种含义变得模糊，可能是从老人对自家孩子有了畏惧时开始的吧。

老大爷们不是生来就老，朝夕相处使得人们容易忘了他们皱纹和白发何时夹杂在岁月中，曾经身强力壮的他们，起床后从不咳嗽，默默的抹把脸，扛着铁锹出门，趁着清凉干上一气活，没活也找点。

庄稼和青草上的露水是他们的生命源泉，打湿了裤脚衣袖，顺着微张的毛孔渗入体内，滋润着每一个细胞，比喝下去的水更加养人。地头上回来，媳妇已在操持家务，走到炕边，猛地掀开贪睡孩子的被窝，粗糙的大手使坏的在他细嫩的皮肤上凉一下，半睡半醒的孩子彻底没了睡意，爬起来穿衣洗漱，准备上学。

乡间水不缺，人们却无比珍惜水。一脸盆水，孩子洗完媳妇洗，最后轮到男人。在他们心里，孩子最是纯洁，女人无比干净，唯有自己，染了泥土，扑了风沙，脏了手脸。洗完脸的水不能浪费，夏天泼到院子里压尘，冬天洒在火炉边盖灰。洗漱完毕，一家人在炕上吃饭，大馒头、碎咸菜、小米粥。吃完，该上学的上学，该放羊的放羊，该下地地继续下地。日子在重复中悠长，人们在悠长中老去。

待到孩子娶了媳妇，家长们的人生奋斗目标基本完成。剩下地干活、攒钱，无非是想让孙辈将来省些力气，属于发自肺腑的添头，无有压力。农民少了压力，毛病就找来了。本来硬朗的身体，在憋着的一口气散掉后，哪哪都不舒服，身上不舒服，看谁都不顺眼。

老大爷们晚上睡得早，为了省电。早晨模模糊糊地醒来，躺在炕上等鸡鸣。鸡叫人起，披个衣服趿拉着鞋先去院子里巡视一番：鸡窝堵头撤掉，把鸡放出来；狗窝门前踹一脚大黄狗，咋，老子都起了，你还趴着？大黄狗不情愿地跟在大爷身后，大爷有了絮叨的对象；柴火垛子掉出几根，大爷跟狗说：“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没手没脚，掉出来不知道塞回去。”狗摇摇尾巴表示赞同；羊圈的圈墙塌了一块儿角，大爷跟狗说：“你看看你看看，没长眼？塌了不知道补上。”狗晃晃脑袋表示赞同。

院子里转一圈，哪都不满意，瞅瞅还没起的小两口，大爷火不打一处来，站在窗下猛地咳嗽：嗯，哼，咳咳；哦，啊，咳咳。狗不知所以，以为大爷新潮玩说唱，跟着吠：汪，汪，汪汪，汪。一人一狗的节奏，很快喊醒了全家人。大爷的咳嗽这会停不住了，咳咳声不断。大爷心里懊悔，刚才耍脱了，咋咳嗽停不住了。

过去的乡人，朴实留给外人，狡黠留给后人。老大爷的咳嗽，儿子儿媳都明白，嘴里嘟囔着不满，身子不敢懈怠，赶紧起床。也有牙尖嘴利的小媳妇，隔着窗子喊：“爹啊，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得治，回头让孩子爹带你去看看。”老大爷被儿媳妇数落，老脸一红，咳得更厉害了，这回是口水呛了自己个儿。其实，老人不讨厌牙尖嘴利的儿媳妇，一般这样的女子，干活是把好手，操持家务不落人后，街坊邻居跟前也不吃亏。

全家醒，咳嗽停。吃过早饭，老大爷要是还咳嗽，绝对没有了一点故意。一天的忙碌，家里没闲人，就连忙碌一晚上的猫，也得时不时地在人前转几圈，显示自己没闲着。

乡下人重视晚饭，吃得也早，下午五点左右开始张罗，六点前吃完。这时的村庄，恰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日头散了张狂，热浪全然消退，树叶有了精神，伴着微风沙沙作响，云朵歇脚，把柔软缀在天空，天蓝暂未消失，展现着一天中最后的风姿。

老大爷在此时也要咳嗽，犹如给一天做了总结，嗯，有啥好总结的，咱文化又不高，做个终结吧，庄户人家，讲究有始有终。

终有一天，村子里再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早已厌烦的年轻人背包都不打，拔起身子进了城。老大爷的咳嗽失去意义，他们紧闭了嘴，一天天地沉默下去。唯有忠诚的大黄狗，还在不离不弃地等着老主人的召唤，它们一根筋的脑子想得明白，只要生命还有意义，晨钟和暮鼓定会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