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一件手工针织毛衣

八十年代初期，愚宏师范毕业被分配到渭北的冀留中学任教，学校的老师都称他小愚。

小愚一米八的个子，站到那儿，端端正正，走起路来抬头挺胸，脚下生风，堪称“站如松，走如风”的标杆。小伙子留着短发，眉目清秀，凸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近视眼镜，上身时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中山装，胸前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确良裤子，脚穿一双圆口黑布鞋，浑身上下结构匀称，他的举手投足，是对军人气质的最好诠释。学校的许多老师见了小愚，开口一个美男子，闭口一个美男子。小愚为人正直老实，善良谦逊，工作认真，不拖泥带水，刚到学校不到两年，每学期都被评为优秀教师。小愚在全校师生和家长的心目中，是个难得的好老师。

有一次下午放学后，一个学生给愚老师说，她爸叫愚老师到她家里去。愚老师以为家长要向班主任了解孩子的学习和表现情况，心里纳闷：这个家长，要了解孩子的情况，不到学校来，却让到家里去。又一想，可能家长行动不方便，抑或家长太忙了吧。不过，也无所谓，就当一次家访。结果到了学生家里，家长又是热情地倒茶，又是殷勤地递烟，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儿。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原来家长备了一桌子农家饭菜，愚老师说啥也不好意思吃。最后竟然是给愚老师介绍对象，为了不让家长下不了台，愚老师说，你说的这个姑娘不是不好，但是，我还年轻，目前我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我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家长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再勉强了。

不过，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小愚早被学校的梁老师给瞄上了，梁老师想把侄女介绍给小愚。梁老师的侄女名叫英子，八二年接班在临潼县城当营业员。英子身材高挑，留着一条短辫子，浓浓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水汪汪的铜铃大眼睛，圆圆的脸蛋泛着红晕，高高的鼻梁下面，镶嵌着一张樱桃小嘴，上身时常穿一件浅灰略带黑色点缀着白点的翻领上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绿色纱巾，纱巾上点缀着浓暗相宜的荷叶荷花，下身是一件棕黄色的料子裤，风一吹，呼噜噜呼噜噜，脚穿一双黑色方口皮鞋。站在那儿，活像一朵出水芙蓉，亭亭玉立，走起路来，宛若飘然下凡的仙女。

有一天，梁老师拿着英子的照片，笑呵呵地来到小愚办公室，进门不说话，只是笑，小愚不知道是咋回事。半天，梁老师才说，梁老师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看，这是照片，她是我侄女，来我这儿好几回了，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她在县城当营业员。一看照片，这不就是我前几天在水房遇到的那个姑娘吗？小愚这才想起了前几天有一回，他去开水房打水，有个姑娘上下打量着他，一个劲地瞅，瞅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原来她就是梁老师的侄女，那次，一定是梁老师让她侄女偷偷地相对象呢，自己还蒙在鼓里。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

在梁老师的穿针引线下，八三年九月份开学以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天下着小雨，小愚骑着自行车，穿着一件雨衣，按照梁老师交代的地址，在县城英子的一个叫小红的朋友家里，和英子见了第一面，两人一见钟情。

自从两人接上了火儿以后，小愚周末回家，必到英子单位和英子相会，英子适逢休假，定来学校看她姑姑，其实，学校的老师都知道，英子来学校并不是为了看她姑。

转眼间，到了这年冬天，小愚搬到了一间新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比原来的大一倍：一张办公桌，一把靠背椅，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书柜，房间显得空旷寒酸，贼风从窗缝吹进来，窗棂呜呜作响，房子里显得更加清冷。床上铺了一床独人褥子，褥子上面铺了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床单上放着一床被子。褥子和被子里装的是套子（套子：陕西方言，指盖了许多年的被子里的棉絮棉花），抓在手里，一点弹性都没有，晚上睡在被窝里，裹得严严实实，把衣服塌在被子上，到第二天早上，脚还是冰的。

英子看到清冷寒酸的办公室，用手摸了摸小愚的棉褂子，嘴上啥话都不说，就要回县城去。那次英子本来是要第二天回县城的，那天下午却硬要回去，小愚也弄不清是咋回事，是嫌自己太穷酸了，还是那儿得罪了英子？英子她姑姑怎么留都留不住，这天晚上，小愚失眠了。

第二天，小愚正在给学生上课，偶然从窗户瞥见英子的身影，小愚心里纳闷，现在跑来，莫非有什么事不成？下课以后，小愚三步并作两步到办公室门口一看，英子站在门口，脸冻得发紫，自行车上绑着一床网套，原来英子是给小愚送温暖来了！小愚高悬的心总算落地了，被感动得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眼圈都湿润了，半天才说，隔河冻水的，你跑啥呢，我不冷，小伙子火气大，边说边开了门。英子把崭新的网套，双折铺在床单下面，铺好床，一口水都没喝，骑着自行车，就返回县城上班去了。

英子骑着自行车，直奔县城，虽然时值数九寒天，由于上坡用力蹬踏自行车，身上倒不觉得有多冷，只是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常言道，热不过河滩，冷不过河滩。英子骑着自行车，行走在渭河张庄渡口的浮桥上。河槽水位下降，河滩裸露，河床显得更加宽阔，河面一层薄薄的冰凌，白亮亮的，一股冷风吹来，沙粒在冰面上游动，一群不知名的水鸟时而落在沙滩上，时而从河面的浮冰上掠过，河水瘦得像减了肥的姑娘的纤细腰肢。英子顾不得欣赏深冬河滩凄冷萧索的景色，心里想着，快快快，快点到县城。

英子到了单位，把自行车锁好，直接到二贸市场，称了二斤灰色纯毛线，买了一副织毛衣的纤子，在街道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去上班。下班以后，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织毛衣，一直织到凌晨两点多才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洗漱完毕，又开始织。两天一个晚上，除了上班吃饭，就是织毛衣，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眼熬红了，长时间织毛衣保持一个姿势，等到干别的事情的时候，胳膊都僵硬了。终于在第三天下午，一件崭新的毛衣织好了——织进了辛苦，织进了温暖，织进了情，织进了爱！看着织好的毛衣，英子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爱的力量是无穷的。英子心里想着心爱的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就骑着自行车，隔河冻水，冒着严寒，去送毛衣，人还没到，心早飞到了冀留中学。一路下坡，自行车轱辘哗啦啦地转个不停，英子早忘记了寒冷，嘴里哼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年轻的朋友们/

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到了学校，已快到掌灯时分，小愚看到英子，说：“天都快黑了，你咋才来，路上不安全。”“你穿得太单薄了，我给你织了件毛衣，快试一下。”小愚这才想起前几天英子为什么摸他的棉褂子，从内心深处暗自佩服英子心细如发的性格。小愚借着灯光，看见英子深陷的眼眶，红红的眼圈，疲惫的脸庞，把毛衣往床上一扔，一扑子把英子拥在怀里，英子气都喘不过来。“快松手，窗帘没拉。”小愚这才松了手。毛衣穿在小愚身上，小愚只觉得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英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个七七四十九遍，大小宽窄长短刚合适，英子看着自己用心血织成的毛衣，穿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使命，然后，坦然地去她姑房间休息了。

到了姑姑房间，姑姑惊讶地问：“天都黑了，你咋才来，路上都不嫌害怕？”英子把织毛衣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姑姑说了，姑姑笑着说：“光知道关心对象，也不知道给你姑织件毛衣。”英子明知道姑姑是在和她开玩笑，可是，脸却一下子红了。

第二天，梁老师逢人便夸，说她侄女给小愚织了件毛衣，她俩有戏。很快全校老师都知道了这件事。教导处的张老师是个爱喝酒爱开玩笑的爽快人，见了梁老师就说：“你给侄女找了个好女婿，啥时候喝一杯。”梁老师干脆地说：“你说啥时候喝，就啥时候喝。”张老师见了小愚便说：“梁老师给你找了个好对象，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呢？”小愚不好意思地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小愚和英子通过梁老师介绍，历时一年多的交往，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从相识到相知相爱，建立了纯真的情感，最终修成正果。八四年八月二日这天，英子和小愚终于喜结连理，成为恩爱夫妻。学校的老师，单位的同事，都说小愚和英子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那件毛衣，小愚穿了四五年，颜色褪了，袖头烂了，小愚也舍不得扔。虽然不穿了，却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珍藏在衣柜里。最后几经房子搬迁，才被英子扔了。毛衣虽然被扔掉了，但是，当年英子对小愚的爱，永远都珍藏在小愚的记忆深处，任凭时间的推移也消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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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7日于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