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晚上，中超第一阶段第7轮一场原本并没什么关注度的比赛，在大连打响。

最终，凭借张威的梅开二度，河北队绝杀坐拥三外援的武汉长江，拿到赛季首胜。主裁判刑琦吹响终场哨的那一刻，河北队主力门将鲍亚雄双拳高举大吼一声，之后跪倒在地，重重地锤了一下地面，紧接着扑倒在地，最后又倔强的撑起身体，再度双拳高举，怒吼着庆祝胜利。

本场比赛中梅开二度，本赛季更是包揽了球队所有进球的00后小伙张威，赛后来到记者面前，脸上却只能挤出一个牵强的微笑。

“我们没有什么，我们就是全力地去拼每一场比赛。”说这句话的时候，张威脸上的微笑不失礼貌，但其中的苦涩，并不难察觉。

在那场比赛之前，他们已经六连败了，但没人能苛责他们什么。

因为这支球队已经“欠薪一年多，一分钱没发，大家伙能站在球场上就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丁海峰语）

因为他们这球是“为自己踢”，之前输给武汉长江“不甘心”，就“拿出态度给他办了！”（郎征语）

这是一支从去年开赛前就一直有人告诉勒勒说，他们随时可能解散的球队。

这是一支一直在“倒贴钱踢球”的球队。

甚至，在击败了武汉长江之后，在这支球队此前申请的专项经费已经下拨到体育局的情况下，他们关于这笔经费的发放申请也仍未获得批复。

凡此种种，让丁海峰在球队拿到三分后洒下的男儿泪，更显苦涩与讽刺。

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土豪球队，这支仅仅靠着球队上下一口气硬撑到如今的球队，还能保得住么？

混乱

如此生活三十年 大厦突然崩塌

河北队的崩塌，其实与足球无关。

就像天津天海的最终解散，跟足球本身毫无关系一样。

2015年，曾经的司机、火锅店老板、装修包工头，后来的“前”河北首富王文学挥舞着支票本砸向河北中基。

坦诚地说，从最开始，这笔收购的目的，就从来不是为了打造一支成功的足球俱乐部。

没人能否认王文学的“豪横”，但哪怕他一年给俱乐部烧几十上百亿，他的目的也并非是足球，他甚至都不愿意提及这支球队。江湖传言，王文学对于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的过高关注度很不满意，认为俱乐部现在关注度太高，风头甚至压过了华夏幸福集团本身。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接手这支球队，并且疯狂烧钱呢？

河北队当然没有“三句话让霸道总裁为我烧上百亿”的互联网情感大师坐镇，他们也不需要。

华夏幸福选择收购河北中基，完全是“仗义疏财”的王文学为了维护人脉而做的一笔赚人情还能顺手捞点帮扶政策和地皮竞购优势的买卖。

中基要撤资，河北想保球队，王文学有钱，于是，为了让这支河北生河北长的球队能留在河北，不被“外省资本”把球队拐走，三方一拍即合。

华夏幸福收购河北中基，把俱乐部从石家庄迁到秦皇岛，开启土豪时代，同时也开启流浪时代。

从2015年华夏幸福收购河北中基开始，这支俱乐部已经换过三个“家”，先是从石家庄搬到秦皇岛，之后又从秦皇岛搬到廊坊，而这一切，都是在为华夏幸福集团服务。

当然，球员们和教练组其实没什么太多抱怨的，在多数时间里，这支球队的生活和训练地点都在北京，只有在比赛时，才会前往主场所在城市。

如果没有华夏幸福的爆雷，可能很多球员都会在这里安逸的待到退役，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会一直保持着北京——河北两地跑的生活状态，直到退役。

但他们当时还并不知道，凛冬将至。

2018年，房地产行业风向大变，华夏幸福遭遇危机，作为覆巢之下的一颗卵，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自然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不过，包括王文学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这种局面只是暂时，它不会一直困扰华夏幸福，也不会一直困扰河北队。

所以，命运微微一笑，让他们知道了何谓残忍。

大厦崩塌了。

硬撑

沉默的注视 无法离开的教室

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了。

对于我国乃至全世界的各行各业，这次疫情都无异于一记直接将大多数人TKO的重击。

这对原本就在风雨飘摇中勉强硬撑的房地产行业，更是雪上加霜。

2018年前后，王文学曾经有机会通过出售在河北各地的部分优质地块和项目的方式回笼资金实现自救，但他没有。

于是，疫情给他上了一课。

同样被上了一课的，还有河北华夏幸福的球员们。

哦对了，现在，他们应该被称为河北队的队员们了。

当母公司陷入困境，几乎不具备自我造血能力的河北队干脆就直接开始摆烂。

于是，曾经被花重金高价从各中超俱乐部挖来的球员，陆续被送走或者在合同到期后自动离队。

还留在俱乐部的球员就只能带着一群“没赶上好时候”的小兄弟用爱发电。

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拿到工资，也不知道俱乐部的最终命运到底是什么样的。但看着老辽足的前车之鉴，他们又不敢随随便便让俱乐部解散。

毕竟，有些俱乐部2020年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直到2022年，仍然没有解决完欠薪官司。

他们只能咬牙硬撑。

同样在咬牙死撑的，还有河北足球俱乐部。

在陈戌源“大刀阔斧”的改革下，河北队启用中姓名，华夏幸福这四个字不能再出现在俱乐部的名称中。

我们很难说中性名完全是错误行为，但至少就目前来看，陈戌源显然是太理想化了。

他以为的情况是，俱乐部股改都会像河南建业的股改一样轻松，但实际情况却是，大多数俱乐部的股改，都更像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

经历了两年的博弈、拉扯、折腾，河北队的股改还是没能成功。这个赛季，华夏幸福仍然是这支俱乐部的唯一依靠。仗义了大半辈子的王文学，在自己需要朋友出手的时候，举目四望，却没能找到一个接盘侠。

传说河北队曾经一度很接近实现股改甚至完成转让，河北一座最近频繁登上热搜的城市也一直对拥有一支中超球队很感兴趣，但最终，一切不了了之。

最要命的是，当初王文学力排众议坚持要把俱乐部搬到廊坊，如今换来的却是俱乐部从河北省申请到的一千万运营资金，时至今日仍然卡在廊坊市体育主管部门，被质押了一年都没能拿出哪怕一分钱。

本赛季首胜之后，河北队的几位老将在俱乐部微信群里发红包，用的还是自己的家底。

他们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就像万青歌词里那个河北师大附中的乒乓少年，沉默的注视着无法离开的教室。

绝望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忧伤浸透他的脸

作为一个万青粉丝，我对河北的情感很矛盾。

一方面，我把这片土地视作精神的乌托邦，一方面，我又在和河北朋友的交流中，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无法理解。

每每说到河北，我的意识中，总会有小号嘹亮的音色和雾霾黯灭的死灰色交织，期间偶尔闪过洗浴中心昏暗却令人心猿意马的暧昧灯光，以及朋友们无奈的自嘲。

这是一个一直在被牺牲的地方。

它的牺牲夸张到全省唯一一个211大学都在天津。

它可以为了控制雾霾自断经脉，让“药都”石家庄的两大药企直接宣布停产。

但这一切并没有让它得到它应有的尊重和应得的照顾。

它的省会成了中国的“雾都”、“药都”、“浴都”，却独独没有人在乎它有多苦。

前段时间北京疫情，一个河北朋友跟我开玩笑说，勒勒你不用慌，北京的物资供应不可能出问题，河北群众就是吃不上饭，也绝不会让首都老百姓饿肚子。

他们似乎总是很豁达、乐观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总是会在他们谈及家乡时的眉梢眼角，察觉到一丝无奈、苦涩甚至是绝望。

拱卫京师，某种意义上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不得已，而非荣光。

卫健委前段时间通报了河北省四座城市在防疫中存在的“层层加码”和“一刀切”现象，而在那时，河北那些在外漂泊的孩子们，已经被这样的举措，折磨了整整两年。

所以我也在想，石家庄能成为“摇滚庄”，是有其特殊的背景原因存在的。

就像战争经历帮助海明威写就了《丧钟为谁而鸣》和《过河入林》。

如果不是对这片燕赵大地最深沉的了解、爱与无奈，姬庚也写不出《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现在，来自天南海北的河北队的球员们，想来也能真正理解这首歌的意义了吧。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也浸透了他们的脸。

嘶吼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勒勒有个朋友，土生土长的石家庄人，家世尚可，性格散漫，好酒，喜烟，品茶，热爱生活。

当然了，也爱球——爱踢球，也爱看球。

我们都很喜欢万青。

虽然机会不多，但每次我们能坐在一起唱歌，无论是在酒吧或是KTV，喝高了或者清醒，只要有机会，我们都会来一遍《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歌唱到最后，这个已婚男子总会闭上双眼，嘶吼。

或者说，发泄。

那是一种你不了解河北，不了解石家庄的话，就很难理解的共情。

姬庚曾经在一本名为《我爱摇滚乐》的杂志里，讲述过这首歌的歌词的意义。

这歌就是写一个家庭，第一段父亲，第二段母亲，第三段孩子。（母亲）作为一个非常偏执的中年妇女，就是认为自己手里有一把枪，天天特别紧张地想去保卫生活。这个假枪你在哪都买得到，或者你买不到手里也有一把无形的。这就是个典型的一家三口，虚假的中产阶级温馨，结果全**是扯淡，杀，都杀掉！小孩背叛，父母绝望，最后全**完蛋。

而这种父亲在药厂，母亲做家庭主妇，叛逆的孩子在河北师大附中读书的家庭，在那个药厂突然迎来惊变的年代里，在“药都”石家庄，几乎随处可见。

距离世纪之交那场突然而至的大变革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因为内部原因和外部环境等种种原因，这样的家庭在石家庄，在河北，在全国甚至全世界，同样随处可见。

这几年，我们已见过太多光怪陆离，生活总是在变着花样的给我们送上惊喜或者惊吓。

而咬牙死撑的你我，本质上和如今也在咬牙死撑的河北队乃至绝大多数中超球队一样，都在等着残酷的命运良心发现的那一天。

或者继续任由一万匹脱缰的马，在脑海中奔跑。

后记

云层深处的黑暗 淹没心底的景观

河北队面对的困局，不仅仅只是河北队在面对的，也是河北在面对的；石家庄人面对的困局，不仅仅只是石家庄人在面对的，也是石家庄在面对的。

同样的困局，我们也都在面对着。

而作为这一方天地里某种意义上无足轻重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中国足球、中国体育也都在面对着。

各行各业，其实没什么区别。

过去两年，勒勒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人生最低谷的时刻，但无情的命运告诉我，你以为那已经是最低谷，只能证明你还没有迈出下一步。

因为深渊究竟有多深，你压根不知道。

普通人尚且如此，由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各司其职所组成的团体，由千千万万个团体组成的一种行业、一个社会文化现象，又当如何？

前两天，勒勒的一个哥们安慰我，别慌，人活着就是浮浮沉沉沉沉沉沉的，但是只要还没沉到底，总归还有抢救一下的可能。

这话虽然很丧，但终究也留了那么一丢丢的希望在里头。

所以我想，对于现在的中国足球、中国体育，它大抵也是适用的吧。

中国足球从起步开始几乎就没有怎么起过，只在职业化前10年借着日韩合办世界杯的东风挤进过世界杯一次，而在那之后，我们就一路在向下沉。

河北足球其实在起步之后也差不太多，在华夏幸福以烧钱换取短暂辉煌过后，这支俱乐部和它的同省兄弟沧州雄狮也一起逐渐的开始沉入深渊。

但终究，和普通人一样，他们都存在被抢救一下的可能性。

前两天，看我的半个老乡，通辽可汗、仓鼠大君小约翰同志的最新视频，讲的是通用之父杜兰特的故事，在那个视频的结尾处，杜兰特写下的人生最后一个请求是，“在我的墓碑上加一个门，万一我还能回来呢？”

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的。

云层深处的黑暗可以淹没你心底的景观，但也请别忘了在黑暗中再吼一声。

就像河北队拿到三分之后鲍亚雄的怒吼，这不只是给自己壮胆，不只是发泄，也是一种求救信号，一种保持清醒的方式，一种给自己鼓劲的法子。

无论谁放弃你，你自己都先别撒手放弃自由落体。

别人能拖你出泥沼，但想走出这片吃人的滩涂，你还是得靠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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