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罗里达州那些日子


在佛罗里达州那些日子

我第一次去佛罗里达是在二〇一一年冬季的圣诞,如同大部分去佛州短暂停留的人一样,最初看上的也是佛州身为阳光之州的美誉。和煦的阳光,碧波无垠的大海,柔软细腻的沙滩,身着比基尼的美女,热情的南方人,游完不尽的各大主题乐园,光是想想便觉得是冬日里彼得潘的永无岛。彼时我还住在维吉尼亚,一个紧邻首都华盛顿特区却因为旅游业不发达而在留学生眼中显得存在感并不强烈的州。二〇一〇年的圣诞我没有像其他中国同学一样去其他旅游业旺盛的州旅游,而是选择留在维吉尼亚过冬。那一年维吉尼亚的冬天比往年更为寒冷而漫长,素来不耐寒的我自然又是犯了冻疮的老毛病,出门冒然一脚踩下去积雪就轻而易举地埋过了小腿肚。此刻若是另一条腿配合不够及时,一趔趄便是跌了个狗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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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当我领教过北方的冬季后,便是再也不愿意留在那儿过冬了。二〇一一年的圣诞我抱着再也不想生冻疮的逃难般的心态,南下飞去了旅游胜地佛罗里达度假。一切就如同启程前我在网上的种种佛州旅游攻略照片中所看到的那样,在几乎整个美国都陷入肆虐的大雪的折磨时,这个东海岸最南方的阳光之州尚且还留有最温暖的阳光,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海岸,以及湿度适宜的清新空气。

我对佛罗里达一见钟情,之后再也没有忘记。后来因为学业的缘故,我离开了居住了数年的维州,搬到了佛州的一个海边旅游城市。搬家之后,我开始感觉到时光趋于缓慢,并非是指生活节奏真的渐缓,而是多了一些能够隐隐感知到时间缝隙的细节。新家离机场很近,里程相距不足四公里,车程不满十分钟。几乎周末的每天早晨,我都会伴随着飞机起飞或降落时的轰鸣声醒来,吃饭的时候,能透过客厅窗户一清二楚地看到飞机从窗外的天空掠过,而接下去的一整天,类似的经历将重复数次。每年的十一月至次年的四月是佛罗里达的旅游旺季,兴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几个月间的航班来来去去格外匆忙。引擎的轰鸣声带来了一批人,又带走了一批人,而航班上坐着的或许是临时离开的本地人,更可能是短暂到此一游的观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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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在维州时,因是住在学校宿舍中,吃饭也尽量在学校食堂解决,自己也不开车,虽然身处美国,但却更象是将自己关在了蓝岭山脉中,似是每一天的生活,都只是与这座紧挨着蓝岭山脉而生的维州校园相依为命。维州土地面积不大,我便也从未想过就近四处走走看看,倒是搬来佛州后,因为在校外租住公寓,生活一切皆须靠自己而行,处理着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宜的同时,却切切实实开始体会到,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异乡人的生活,既非本地人,也非观光客。

安顿完毕,同二〇一一年冬天时一样,我又走了一遍佛州的经典旅游路线,也恰好就是大部分游客会选择的路线,一路途经奥兰多,迈阿密,大沼泽地国家公园,佛州一号公路,以及美国国境最南端的基韦斯特。不知为何选择重走了一遍几年前走过的路线,然而多多少少是找回了一些曾经熟悉的感觉。这条路线在我搬到佛州后又走过了数次,以至于现在颇有几分专业的导游架势,大多是为了接待来佛州旅游的亲朋好友。 距离近一点的是在其他州读书的同在美国的留学生朋友,稍远一些的是在加拿大的中学同学,再远的即是从国内千里迢迢过来度蜜月的亲友。家里主卧隔壁的小客房鲜有寂寥的时刻,慢慢变得有点像熟人沙发客的歇脚处。有意思的是,接待过的每一位亲朋好友,似乎本质上并不需要我带路。她们来时行李满满,防晒霜比基尼游泳裤更是花样繁多一应俱全,手里攥着从各大旅游攻略网站打印出来的详细贴士,上至订购机票临时租车自驾,下至不同城市的景点住宿饮食购物推荐,可谓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不怕无处游玩,只怕时间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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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们真的也只是来“到此一游”罢了,哪怕是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地赶来,最后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地照着旅游攻略里的路线走一遍相同的路,吃一样的餐厅,拍同一个地标同一处景点的照片。尔后同大部分游客一样,将照片上传到自己社交网站的账户上,定位自己的坐标,附带千篇一律地赞美一番佛州的阳光大海沙滩有多美,引来回帖网友或真心或假意的吹捧与艳羡。尽管这是她们心知肚明的千篇一律的旅行,仿佛也影响不了她们看上去高涨的热情。每日的行程活动量都很大,处处皆是嘈杂的人流,然而她们看上去依然是兴致高昂的样子。而二〇一一年时的自己,似乎与她们也无异。须臾间我想起来,大抵这正是游客的姿态,过路人眼中的佛州,是佛州白日艳阳高照气势夺人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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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接待一次亲友,我便会本能地回忆起自己的家乡。进餐席间往往是车劳马顿的旅途中大家彼此交换行程感想的时刻,国内的亲友大多来自我的家乡上海,于是讨论佛州最大城市迈阿密居多,诸如“林肯大道商业街上遍布酒吧,和上海的衡山路差不多,只不过林肯大道夜夜笙歌喧嚣不已,衡山路酒吧虽多却更为含蓄幽静。”或者“迈阿密天际线跟上海陆家嘴和外滩感觉差不多,只不过迈阿密天际线靠海而建,到底是在整体气势上要更胜一筹。”从加拿大来的中学同学最是有趣,她们已然本能地不再拿上海当做对比,在吃饭时评价桌上的一道牡蛎“做得不如多伦多的饭店正宗,也没有多伦多的好吃,下次你来多伦多玩时我带你去吃味道更鲜美的牡蛎。”

起初我也曾向她们推荐过佛州一些冷门而鲜有国内游客造访的路线,基本上是我自己亲身探索游历并且最终留给我隽永记忆的地方。在我不知是第几次陪亲友造访奥兰多迪斯尼和环球影城后,我提议带他们去距离奥兰多车程一个半小时的坦帕布希公园,以及坦帕附近闻名美国却在国人常见的旅游攻略里鲜有踪影的清水白沙滩与圣彼得堡。可惜的是,我得到的答案都是“算了”,理由总是那简单而平常:来佛罗里达不能不多花点时间给奥兰多和迈阿密,因为迈阿密的南海滩、奥兰多的迪斯尼乐园和环球影城可是佛州的标志性景点。坦帕和劳德代尔堡都还不够主流,更不要提坦帕附近其余的景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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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来在佛罗里达扎堆的几处主题公园中,留给我最佳游玩感受和最喜人性价比的并不是奥兰多迪斯尼,亦不是奥兰多环球影城,却是坦帕布希公园。而迈阿密闻名全球的南海滩也完全列不入我去过的所有佛州海滩的喜爱度排行榜前五名,然则这些终究仍是比不过奥兰多与迈阿密的金字招牌。正如同去上海的游客必去外滩,去香港的游客必去维多利亚港,去纽约的游客必去时代广场,迈阿密与奥兰多似乎已然演变成一枚印记,标志着某种佛罗里达情结,宛若不达成这些情结便无法为佛州之旅画上一个没有遗憾的句号一般。

异乡人的定位略微尴尬,犹如处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没有本地人那般熟悉这片土地,却比本地人多了一些不将此处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的特殊情愫;同时又不似观光客对这片土地感到十足陌生,却比观光客多了一些游客视角以外的生活化细节。我在佛罗里达的生活,大部分时候都是与那些光鲜亮丽的旅游景点无关的。没有主题乐园的惊险刺激,没有大海沙滩的绵长醉人,更没有旅游胜地的歌舞升平。每当四月结束,旅游旺季便渐渐褪去,过了六月佛州进入漫长的雨季,游客更是寥寥,喧闹了数月的佛罗里达开始逐步趋于平静。观光客们结束了他们仓促如同打卡般的行程投身回他们真正的工作生活中,他们太过匆忙,连是否还有下一次的佛州行程都尚未可知,于是只好来去匆匆,在有限的时间内赶场子一般地踏过热门景点。而本地人对风景更是毫不关心,想要出海玩水上项目只需就近选择附近的海岸便是;至于主题乐园更是无需挂念,往往只不过是带着孩子游完时消磨时间的途径,只需购买年票或出示驾照享受本州居民的折扣即可。他们在这片土地扎根的年华漫漫,没有了这一次总还会有下一次,于是永远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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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似乎得本分地做到两者兼顾,且竭力寻找平衡。多数异乡人起初都扮演过游客身份,对于陌生的环境总是想着从该地最热门的地方当入手,之后又时常需要扮演来自四面八方的亲友游客们的向导。而当观光客的身份褪去后,又不得不像本地人一样去感触着生活中的每一缕细节,考虑着现实中的一切柴米油盐酱醋茶。景色无法当做一日三餐果腹,佛罗里达留给大部分人的年轻热辣比基尼美女的印象往往也并非来源于本地姑娘,那些观光客在旅游旺季时所看到的比基尼辣妹们,往往也不过同他们一样是从其他地方过来度假的游客罢了。这是一个旅游胜地,同时更是天然疗养地,因而注定了当佛州旅游旺季退热后,目光所到之处不再会是海滩上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取而代之的是老龄人口占本地更高人口比例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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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喧嚣倏忽不见,海浪声有规律地轻抚着海岸线,沙滩上的比基尼美女们渐渐被老人们所取代。他们往往自己笃笃定定开车而来,不紧不慢地从车后备箱里取出带有遮阳棚的折叠沙滩椅,不疾不徐地展开一份报纸或书籍,缓缓戴上老花眼镜,亦或是静默地手持鱼竿垂钓,享受着大海宽广的胸襟与天赐的魅力。更多的时候你会在高速公路上遇见他们,惜命的老人们开车时总是一板一眼地压线限速牌上的最低限速,使得开车急躁的年轻人们也不得不平心静气降速下来。又或者是在夜晚的超市中与他们擦肩而过,老人们步履蹒跚走得不紧不慢,闲来时还会看看擦肩而过的年轻人的脸庞,而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总是遽然从老人身边一闪而过,便不太会有闲暇心思去留意那些再平凡不过的长者了。然而我总是与这些年长者颇有缘分,在超市时常会有行动不太利索的老人前来搭话寻求帮助,大部分时候都只是顺手替她们拿一下货物架高处的物品即可,而每次微乎其微的举手之劳过后,老人们总是真挚地对我说“谢谢你,年轻的姑娘,愿上帝保佑你,希望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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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这些之外的大部分时候,我是遇不见这些老人的。年轻人的生活总是忙忙碌碌,合不上老年人们的节奏。而老人们往往又聚集在专门设立给五十五岁以上中老年人居住的社区中,这些专门对老年人开设更低廉租金的社区似乎无意间隐隐地划开了老年人与年轻人们的界限。而到了周日教堂礼拜之时,几乎靠近三分之二的礼拜者都是老年人,无论是老先生们还是老太太们均打扮得体庄重出席。他们说话缓慢,口齿不似年轻人伶俐,也不像年轻人一样爱打手势。在礼拜开始前的互相问好环节,我总感觉他们沉稳的双眸仿佛能够看穿我的一般。兴许他们有着不同的性别,穿着不同的服饰,拥有不同的人生经历与背景,然而每一双眼眸都是那么相似,尽管不完全一样,却都那样淡然自如。我握过佛州许多老人的手,在礼拜结束前合唱圣歌的时刻,左右邻座的人会互相牵手,直至整个教堂里所有人的手能牵成一个圈。有时坐在身边的会是相熟的老人,而有时则是陌生的老人,更多的时候是左右两边均是老人。我牵过她们的手合唱着圣歌,而她们总是紧紧地回握住我的,带着长者特有的沉稳的力量,令人安心而信赖。这些手掌饱受过岁月的蹂躏,不再如年轻人一般细腻光滑,岁月镌刻下的深深皱纹带来了长者们特有的粗糙感,而这份粗砺携有岁月的历史痕迹,尽管粗糙却温润如玉如故。这一刻总是令我心底感慨万分,而眼眶忍不住含有眼泪。我无法知晓左右两边的老人们在牵住年轻人的手时会有怎样的心理活动,而他们的手总是会让我想起自己今年年初刚去世的爷爷。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早晚接送我的任务便落到了爷爷的头上,贯穿我整个缺乏安全感的童年期间的记忆里,唯有爷爷接我放学时牵着我的手缓缓走在回家路上的片段。这种从长者手心深处传递出来的安稳感是我最初的安全感的源泉,而在佛罗里达的生活里,我又无数次地感受到了相似的力量。幼儿园期间,我总是频繁和男同学打架,老师们教授的最简单基础的数学与英语知识我也时常是左耳进右耳出,被老师惩罚和通知家长便成了家常便饭。而爷爷总是日复一日牵着我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紧不慢地告诉我我还小,幼稚调皮捣蛋终究一日会成为过去,而数学英语好好研习即可,人生还很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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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还很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来这句话我在佛州的很多老人嘴里也听过。不满意自己的成绩绩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下个学期争取有新面貌就是了;爱错了人没关系,善待自己,总会遇到Mr.Right的。诸如此类,在老人的眼中,这些纷扰与人生的长度相比,兴许是真的微不足道,连同年轻异乡人的孤独与惆怅,相较于整个人生的长度,也瞬间变得不足挂齿。她们大抵也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在年轻时也曾感到事态严重似乎天都快蹋了,而如今年入耄耋,竟是一点都想不起这些昔日的琐碎烦恼了。更多的时候她们会叫上你一起缝制衣服平复心情,或邀请你到她们家中一起制作手工的古巴风味蛋糕。

我向亲友“兜售”冷僻旅游路线也并非次次都吃闭门羹,唯一成功的一次是父母来美探望我时。也许是他们年近六旬的缘故,完全对佛州的常规旅游线路缺乏兴致,并将那条经典旅游路线称为“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相反,倒是对我推荐的Lake Okeechobee颇感兴趣。而我对Lake Okeechobee的深刻印象不单单来源于其本身广阔似海,更多的来源于湖边的萧条小镇帕霍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美国竟也有如此破落荒凉却阒寂美丽的地方。小镇人烟稀少,建筑物破败老旧,风格宛若希区柯克时期的电影场景;几乎没有像样的行业,唯一的工厂早已关门歇业,被闲置的机器与拖车在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中早已锈迹斑驳;郊区田野方圆几迈路程都不见一人,只有电线杆静默伫在原地陪伴着广阔的苍穹与无尽的绿野。然而陪父母去Lake Okeechobee时我们没有在帕霍基荒无人烟的郊区闲逛多久,大部分时候选择在湖边钓鱼。坐在我们身旁的是别的城市过来钓鱼的马来西亚裔华人老翁,他一句中文都不懂,由于出生长大在马来西亚,尔后又移民定居美国,于他而言华人血脉只不过是祖上带来的印痕,给了他一副与中国人无异的外貌,仅此而已。言谈间他对我说,我父母来探亲而我能陪他们来安静的地方走走他很羡慕,他之前以为中国的父母来美国探亲只是为了来帮子女做饭、打扫卫生以求能看见子女便心安。而他的女儿前段日子带着男友来佛州探望他,年轻人非要折腾他一个老头子带着他去佛州吵闹的大城市玩,一番舟车劳顿他疲惫不已,而女儿玩尽兴了便又与男友回费城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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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就是孤单,独居老人的寂寥,与国内子女不在身边的独居老人同病相怜的感觉。这处老年人随处可见的旅游胜地,在白日的沸腾过后,夜晚却只剩下一汪孤独。

在湖边一边陪父母垂钓,一边陪他们闲话家常。父母说佛州和我以前传给他们看的照片上的感觉不一样。原先他们以为这里都是扎堆来度假的年轻人,白天在烈日下躺沙滩上晒日光浴,夜晚则躲进迈阿密的酒吧里彻夜饮酒尽兴。而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后才发现照片上的人潮、喧嚷与快节奏的生活一概消失殆尽,看上去似乎他们更应该搬来这里养老,而我则应该尽早回到上海紧张的生活节奏中去打拼与竞争未来。我说我挺喜欢这儿的,既没有太闹太忙,也没有太闲太静,一切都恰到好处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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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我是爱着佛罗里达的,一如我永远爱着的上海。我爱故乡并非只源于对出生地与自身的认可,日常生活的点滴积累曾令我从方方面面体会到了它的多面性,上海的鼎沸与死寂,繁华与破落,都曾尽收于眼中。我爱佛罗里达大概也是因为感触到了它截然不同的多样性,而同时心底一隅被轻轻触动着。爱它日间涨潮时所勾勒出的青春活力阳光无央,更爱它夜晚退潮后饱受摧残的岑寂沉稳淡然有力。正是因为交替着这样的日与夜,才寻找到了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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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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