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笔记：夏夜吃炸酱面

梁东方

黄昏的时候，护城河边的老槐树高高的树冠已经开始沐浴高温蒸腾了一天以后终于到来的一丝清凉，无人的临河环城步道上，一片罕见的安静。在随处可见的长椅边放下自行车坐上一会儿，就有一种从无处落脚的城市里来到了遥远田园的惬意。可这又不是田园，是将古老的人居格式模拟着田园化了的正定。

正定城门里面现在已经是暴晒了一天以后逐渐开始活跃起来的夏夜旅游状态了，开阔的草地和一座座塔影背景之下，随处可见一个人对着镜头又扭又摆的小视频自拍者、三三两两穿着古装浑身上下满满的都是代入感的游人。她们当然从一开始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游人也是景色，从一开始就有了相当的舞台感，双重的收获使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好像由此找到了生活的莫大乐趣和兴致，由此就可以在随后漫长的夏天里尽情地重复，可以一再踟蹰在恍惚不怎么在现实中的灯光闪烁里的正定街头。

临街的户外桌椅已经摆好，饸饹烧麦热切丸子八大碗烧鸡烧饼麻糖在暂时还没有开始大规模上人之前都已经临阵以待，干干净净地等着随着时间推移必将到来的游人高峰。在几乎是古代的建筑格式与天空之下坐在夏日夜晚的凉爽里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总是一种可以一有再有的享受。其实不用吃什么，就只是从这样的街道上走过，左看看右看看就已经足够，让肠胃空着才更有审美的兴致，才更有无限的可能性。

果然，今天的这种可能性就被兑现到了非景区的一条小街道上的一家小店里。我和这位朋友本来计划只是随便在正定的夏夜里走一走的，不过坐在临济寺前的草地广场秋千椅上聊了一会儿，说到他所知道的一家非常地道的炸酱面小店，便就又很自然地起身向那里走去。

在旅游点，不吃旅游的饭，吃当地生活中被口碑认可的饭，是一条不大不小的秘密规则。而当地生活中被口碑认可的饭，一般都是苍蝇小店。巧的是，和这家苍蝇小店隔着一条马路相对的是一个公厕，公厕开着空调，没有五星级也有四星级，绝对没有一个苍蝇。

特别的是公厕的厕纸不在外人不可见的公厕里面，而在外面，在男厕女厕之间的一张小课桌上。小课桌上的这一卷厕纸，有一根塑料绳子从卷轴中穿过，牢牢地系在桌子腿儿上。这是深谙导致厕纸总是不够用的随手多拿者心理的一种针对性的举措，只要别人能看见，谁还好意思多拿！厕所对面的街上永远都坐着闲人，他们总是有太多无处打发的时间也总是不确定方向的目光，就是最好的监视器。这个实则让人发笑，继而让人叫绝的措施，也许和高大上的厕所硬件与时时刻刻都在耗电的凉风习习的空调环境不大协调，但是非常实用，非常接地气。它将一个发展太过快速的地方，让一些人踉跄着跟不上，只能拉他们一把的状态给活画了出来。

这是闲话，还是去对面的小店吧。

进店之前朋友遇到熟人（顺城关卖豆腐的女子），熟人热情地招呼，说你这很少出来吃饭今天也来了啊，看来是来了贵客。这贵客自然是比贵客还要高一个档次的有着共同人生旨趣的密友，否则就不会来这样的小店了。

小店里正如所料是想象中的人声鼎沸景象，几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喧哗之间是花钱不多就可以尽情吃喝的人间快乐。每张黑红的面孔上都洋溢着豪迈和洒脱、舒张和敞亮。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几个人一起吃饭，就是一个可以发言、可以抒发自我的舞台；如果所费不多，那这个自己的舆论平台和表演阵地就可以经常拥有，就可以一次次重来。这其中所费不多是一个关键，这种小店正是在这样的关键点上契合了他们的需要。店虽小，价钱虽然不高，但是要什么菜都有，当然主打的还是就是那一碗炸酱面。

这里的炸酱面地道，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炸酱面的菜码用的是大白菜，而不是黄瓜或者其他什么菜。大白菜在颜色上和炸酱对比最鲜明，大白菜在形状和口感上也最接近宽面面条。不过仔细想想也就可以明白，传统炸酱面对白菜的固执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在炸酱面诞生以后一个相当漫长的时代里，黄瓜都是稀罕的，即便有黄瓜，性价比也远不如白菜。

在上面之前，里里外外一直在忙碌的老板娘会专门到桌前询问面过不过凉水，有人的要求一定要过，否则还怎么算是凉面；有的人则说不过水，就吃热乎的。这种顾客的选择权，其实不仅仅是口味习惯上的，更是被尊重的意义上的。不容分说，给你端上来的就是一律的一种，统一格式，统一制作，这是现代经营降低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的重要原则。现在反其道而行之，恢复到居家状态里的个体化原则上去，食客先就有了一种隐隐的好感。

大白菜盖在手擀的宽面条上，炸酱则浇在焯水以后不再支棱的软白的菜帮上、菜叶子上，色彩对照鲜明。用筷子搅起，立刻香气洋溢起来。就着醋和蒜，这一碗面其实足矣。朋友喝一点酒，加了一碟凉拌菜拼盘，便有了丰盛感，好像桌子上有食之不尽的珍馐。

我们共同认为，人的肚子实在有限，每次适可而止最好。口味不错，环境氛围也好，还不因为你只吃了他们最基本的饭食没有更多的花费不满，有融融之乐，这是小店的魅力。

这种丰俭由己，对于只吃了简单食物、只消费了不多的钱的容纳，在现代的快餐店里当然也是题内之意，不过那样过分整齐端庄的格式里，少了民间小店对食客行状的宽容。那些要在饮食之间无拘无束地舒展自己的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选择这样自由的所在。

凉面吃到最后才发现，炸酱面的炸酱肉丁不仅很多，而且质量还很好。这是小店名声在外的又一个关键细节。诚不我欺，是食客对店家的内心判断，它往往直接决定着食客的回头率和口碑。

有意思的是，店家的坐在桌前写作业的小孩子，总是要有样学样地和每一个起身离店的人打招呼，兴致勃勃地说再见、说欢迎再来，引得离店的人和依旧在吃饭的人都笑逐颜开，纷纷打趣。这显然并非着意的自然而然，是生活中不经意就有的原始状态，也是人们喜欢到不无拥挤的小店来吃饭的一个重要缘由。

夏夜微凉，和朋友互道珍重以后，骑车穿过灯光摇曳游人如织的正定城，在通常自己已经要睡觉了的时间里往回走，城市和世界呈现着一种和白天的苍白浮泛迥异的静谧和深邃。觉着今天这样一点点生活上的改变，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