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了，罗辑与那座他想守一亿年的墓碑一起铺展开融入巨画中-

这个理论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违反直觉，以至于连我在最初推理得出这些结论时都抱着极大的怀疑。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使我逐渐相信这个理论，这几乎是对目前宇宙状态唯一合理的解释。不过在主观上，我仍然希望自己这次是错误的。

掩体纪元67年 太阳系二维化开始，毁灭开始了。

空间在流动，向着那一张平面逐渐加速，三维宇宙中的物质在进入二维空间之后就失去了脱离二维面的机会，其中携带的所有信息以一种近乎全息的形式铺展开来。光在产生，也在消失，二维面中的光子无法进入高维空间，这使得已经二维化的物质逐渐暗淡，只有新落入二维面的物质在降维时释放的能量在这黑暗的平面上短暂的激起荧光。

只有三天时间，这批曲率引擎已经不可能在基地二维化之前完成。在对原有曲率引擎的改造设计完成之后，水星基地的科学家与工程师都在夜以继日的工作(掩体纪元人类依然沿用地球时)，将这批引擎的工期压缩到了四个月。这已经是极限，绝不能再短了。然而，工程刚刚开始一个月，二向箔就来了。

五十年前的一盘大棋，本已经胜利在望，却终究是输了，输给了时间。曹彬瘫坐在椅子上，眼中再也没有了凌厉与决绝，他理解了维德五十年前的心境，那是寒冷彻骨的绝望。或许，这就是黑暗森林猎手的残忍，在人类看到希望时无情地将它击碎。
现在，这是唯一还有意义的工作。

曹彬调用一对质子，打开太阳系预警中心与水星基地间的量子信道，他将对水星基地下达最后的命令。人类现在只有一艘可进行无限制星际航行的光速飞船，即已经安装了返回后接受改造的曲率引擎的飞船星环一号。在三年之前，星环一号的曲率引擎经过修复再次作为实验引擎，并被验证可以产生均匀的空间流，此后这台引擎被安装到星环一号这艘恒星际逃亡飞船之上，为最坏的可能性做好准备。曹彬没有想到，曾经走下的一步闲棋，居然成了今日最后的希望。

在与水星基地的短暂通话之后，曹彬获得了星环一号的二级指令权限。他发现星环一号仍然在木星母港停泊，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条件之下，不可能再从水星基地接回预定的逃亡者了。然而如果重新选择逃亡者，人们必将为了抢夺光速飞船而引发更大的动乱，使得最后的希望熄灭。
情况紧急，没有时间犹豫。曹彬只能做出这样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了。
星环一号缓慢离开木星母港，到掩体世界冬眠中心接出程心与艾AA。曹彬用一个并不难揭穿的谎言让程心自愿前去冥王星。在那里，罗辑会给她们作出最后的安排。

罗辑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这不是因为太阳系的毁灭，他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而是因为他平生最不希望自己的正确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来到太阳系的二向箔是最后一块拼图，在罗辑面前，宇宙更为黑暗的本质现出一隅。罗辑对黑暗森林理论的怀疑始于几年之前，那时，随着曲率引擎实验而以光速飞往太阳系外的质子并没有遇到盲区。此后罗辑又向太阳系外各个方向发送了几十对质子，也得到了相同的结果，甚至在三体人的质子失效的地方也是一样:没有盲区。要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需要以猜疑链维持，而如果不存在质子盲区，宇宙中各地几乎都可以实时通信，猜疑链不攻自破，哪里还有黑暗森林。

不过，这样的结论与现状显然是矛盾的。在自己所在的星系即将毁于黑暗森林打击时怀疑黑暗森林理论，这几乎有些滑稽。

然而，黑暗森林理论刚刚提出之时也被人认为是有些滑稽的，现在它却成为了几乎无人怀疑的真理。即使是看起来极为荒唐的思考，只要有现实依据，就没有理由不进行下去。
三体人质子盲区的作用机理方面的理论很快有了突破。对三体人报告的质子盲区的探测表明，那些空间在普朗克尺度之下的微观维度都被严重扭曲，这种扭曲强大到足以使得三体人对九个微观维度刻蚀后制造的质子失效，但是对人类的十个维度全部经过信息修改的质子来说，这种扭曲虽然会对质子造成不小的影响，使其信息处理能力下降，却远远不足以使质子失效。

九维刻蚀的质子，虽然在人类看来也难以防御，但是在可以操控十个维度的高级文明面前，也只是薄薄的一片，脆弱如一幅画。

而那些足以影响质子的诡异空间，因为其特别之处都隐藏在普朗克尺度以下，对于普通的三维物质毫无影响，只对智能粒子有强大的杀伤力，这不禁让人怀疑宇宙空间真正的玄机也都隐藏在只有智能粒子才可以发现的地方。

从九维到十维，看似没有多少差距，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经计算，对微观维度的认知需要极高的能量，越高的维度隐藏得越深，若只想研究物质到九维的结构只需建造一台行星级的加速器，但是若想得到十维空间结构下的统一方程，必须建造与环日加速器相似的恒星级别的庞大加速器。而这样的工程，毫无疑问，一定会暴露出文明的位置。

联邦发布了黑暗森林打击警报，质子将这一信号瞬间传递到冥王星，冥王星地下的洞穴内乱作一团。几分钟之内，地下所有人都陆续离开，只有罗辑一人没有任何逃亡的意思。
“罗老师，您不走吗？”最后一个人在从罗辑身旁走过时问道。
罗辑报之一笑，那人便匆匆离开。

很快，蓝色的聚变火焰照亮了冥王星上“地球文明”四个合金浇筑成的字符，这些辐射中只有一部分光子可以逃脱，其余的物质将与那艘他们推动的飞船一起，奔向那已经注定的命运。罗辑起身，走向洞穴深处，洞壁上刻着人类文明几千年来的结晶，现在它们很快要和这颗行星一起葬身在星海中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二百年的时光，像戏剧一样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放。自己也曾经放浪过，爱过，守护过，抗争过，但这些几乎都已经不再有意义了。他和他用大半生精力守护过的每一个文明，都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宇宙就是这样残忍，命运一次次地将繁华的梦击碎，到最后即使是最乐观的人也不得不嘲笑自己的天真。
信息框不断浮现，土星，木星，地球，水星，天王星，那些曾经极度繁华的世界一个个的被精确无误地画进一幅巨画之中。这或许是宇宙中最有诗意的死亡。罗辑想起了她和那段抉择，自己本可以守护的东西总是一次次地毁灭在自己面前，冷酷的宇宙之中，即使是最为冷血的心，也会感到无边的寒意而被再度冰封。
信念已然熄灭，生命不再留有一丝热度，罗辑的一生，那不断缔造悲剧与见证悲剧的一生，将在人类最大也是最后的悲剧之中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一小时或是一天，思考仍在继续。二向箔告诉了人们掩体根本不是安全的，并给了人们达到光速就可以避免毁灭的错觉。可是，既然可以防御光粒的掩体会毁于二向箔，那么光速飞船也没有理由不会毁于更加高级的武器。
那么，只要坐标暴露，文明就必定死亡，因为有理由认为清理者总是抢先一步。 所以，对于一个以生存为第一需要的文明，会暴露坐标的环日加速器不应该存在，他们也不可能得到统一方程。

然而这样的理论有着明显的漏洞，这种情况下清理者根本不会存在。因为无论是光粒——通过“借”来真空能而获得极大质量的中性粒子，还是二向箔——一小片二维空间，都需要对所有微观维度的操作才可以制造。不过在一个没有文明敢于建造环日加速器以获得统一方程的宇宙中，这些武器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被黑暗森林法则笼罩的宇宙之中，没有任何文明敢于声称自己是宇宙中第一批诞生的智慧生命，即使在宇宙诞生初期也应是如此。清理者总是隐藏着的，没有谁知道自己周围的寂静是因为这里不存在清理者，还是说清理者们都隐藏得极好使自己无法发现。暴露自己的位置，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用生存冒险，这本应是宇宙中最大的忌讳。

使人难以理解的是，宇宙中一定有文明犯了这个忌讳，而且从目前观察到的清理者密度来看，这样的文明还不在少数。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宇宙中所有的高等文明都不以生存为第一需要。在人类身上这一点体现得很明显——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类很晚才推导出黑暗森林法则——从布鲁诺起许多科学家都具有这样的牺牲精神。“以生存为第一需要”其实是一种进化惯性，每个发展初期的智慧物种都会以它为绝对真理。大多数文明也应该是在这个阶段推出黑暗森林法则的。但是随着文明的发展与哲学的出现，这种进化惯性极有可能被打破，从而造就了一批不怕毁灭的文明。这样来看，或许那些高等文明都是研究生存意义与绝对真理的哲学家。然而，还存在一个问题，已经不以生存为第一需要的文明为何要以清理者的身份维持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

罗辑隐约感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极为黑暗。两个女孩来了，一番简短的谈话后罗辑送走了她们。他尽力掩饰这些年的黑暗历史，保存人类文明最后的爱与天真。“孩子们，要进画里了，走好！”这是最后的告别。曲率引擎启动，在这片巨大的空间流瀑布中竭力对抗二向箔的强大力量。这次曲率引擎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逃脱二维平面的吞噬加速到光速，对于外界的观察者来说，这个过程需要十年。在十年的时间内，星环一号仅仅走过了几百个天文单位的距离。不过对于星环好内的观测者来说，这仅仅是几分钟，没有任何异样。

最后的十几分钟内，此时已经几乎代表了人类文明的质子神经网络仍在进行着对命运的反抗。“量子思维模拟同步已经完成”连电子音都因真空衰变而扭曲。
罗辑会死，但是质子神经网络不会，每一颗质子都可以轻易达到光速。就在几天之前，质子神经网络的自主意识觉醒了，它做出的第一个违背初始设定的决定就是代替罗辑存在下去。强大的计算能力足以模拟罗辑的大脑中所有的量子信息，重构他的意识。在这里，那个高傲而智慧的灵魂将成为另一种全新且更为强大的存在。“走吧，帮助他们，让人类文明屹立于星海之中！”这是历史上最为传奇的人的遗言。毫无征兆的，几万颗质子同时离开了太阳系。

思考仍在继续。前面的思绪都是对这几年中自己新想法的梳理与证实。那些都只是一个问题而已。距离答案还遥遥无期。一个公元时期流行过的理论出现在罗辑的思维之中。大过滤器。黑暗森林或许也只是个过滤器而已，高等文明通过它来进行对新生文明的筛选。
为了什么？找到为了真理或力量敢于牺牲的文明。去做什么？一段极为诡异的想法闪过，罗辑突然站起，以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力量将手杖掷在地上，这段伴随他几十年的紫檀木断为两截。那句充满了愤怒与悲哀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二维平面无情的吞没。
没有时间了，罗辑与那座他想守一亿年的墓碑一起铺展开融入巨画之中。透过画里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可以看到另一边那无尽黑暗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