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味道”（5）

几个朋友相约同题作文“记忆中的味道”，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工厂家属院里的肉香。这于我，仿佛打开了一瓶陈年老酒。

上世纪70年代，母亲从富顺县永嘉公社工作调动到富顺县农机二厂，我们一家子就从农村搬到了工厂家属院。我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光留在了家属院。

家属院是一座“凹”字形的大院，坐落在离牛佛古镇二三里沱江边的半山腰，近处鱼塘、菜地、石滩、江水，对岸沙滩、果园、远山，四季如画。大院会聚了三十来家老老少少，天天升腾着锅碗瓢盆酱醋茶的民间烟火。

年少，特别贪吃，偏偏又没什么可吃、好吃的。那个年代，人人都对食物特别是肉食充满极度的渴望，“馋得看见活猪都想冲上去啃一口。”一哥们儿这样回忆他的青春年少期，极形象特酸楚。

城镇人口，吃的、用的什么都需要凭票定量供应，粮票、面票、肉票、油票、布票……票票金贵，而更为稀缺的是人民币，家属院里很多是一个人工作养活着全家老小，微薄的工资当然松不得手，自然会捏出水来。

能够吃上一顿肉，叫作打牙祭，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豪华盛宴，眼前的一切都会因此变得明亮起来。

有两个重要节点，我家是肯定能够吃上肉的，一是家里来客，二是逢年过节。

待客的首选是推豆花。家属院居然像农村一样，有两三座石磨，哪家在推磨，定是他家有客来。豆花的制作程序繁复，泡豆子、推磨、烧浆、滤浆、点制，还要舂糍粑海椒、煎熟油调制蘸水，仪式感很强，花费又不高。满满一大锅，分量十足热气腾腾，口味软绵香甜老少皆宜。这很能体现主人家的热情与诚意，又掩盖了囊中的羞涩，自是待客之佳品。

有了一锅豆花打底，待客餐食只能算成功了一半，要提升宴客的档次，还须得有肉食作盖面菜，那这一顿饭就显得风光了。

每当得到消息有客人要来，父亲总会趁一早去镇上茶馆喝早茶的工夫，在供销社的肉店割得二斤肉回来。一大块肉半肥半瘦、红白相间，闪耀着诱人的光泽，煞是可爱。

金贵之物，必须物尽其用。瘦的炒作肉丝或肉片，肥的炒作回锅肉，炒制时多加莴笋、青红椒之类的辅料，二斤肉能炒出几大碗，双份地端上桌，主人家极有面子；煮过肉的汤加入萝卜或菜头煮起，也照样成就了一道美味；即便炒过肉的锅也是不舍得洗的，在残留油汁儿的锅里加入两勺米饭，稍加翻炒，撒上葱花，又变幻出一碗油亮喷香的油炒饭，这碗饭是归最年幼的我独享的最惠待遇。

大人们在为餐食忙碌的时候，我总是待在灶房里不舍离开，表面上是积极主动地帮忙添一把柴火、递一下碗筷，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在这个时候待在灶房里，人的眼耳鼻都在享福。守候在灶台边，可以看见一锅豆浆慢慢被点化得洁白如玉、灿烂如花，可以看见亮闪闪的肥肉片在锅里妖艳地翻卷，发出滋滋的声响，可以饱吸浓浓地弥漫开来的豆香、油香、肉香。此时此刻，人的周身都会充满了愉悦，感觉时光是多么的美好。

在灶房守候，我还有一项很荣耀的任务，等回锅肉炒好了，首先要铲上一碗，由我给右边邻居刘叔叔、曾孃孃家端去，他们家老少六口早就该闻到我家的肉香了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两家默契地形成了一个规则，一家吃肉、另一家也沾荤，两家人都获得了肉肉之香、融融之乐。这种互助式的吃肉模式，如今想起来可谓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令人郁闷的是，一顿美餐过后，往往是长时间的沉寂与落寞。没有客人来的日子，我家的一日三餐变得寡淡。

馋则思变。要解馋，小鬼自有鬼点子。

办法之一是偷嘴。有一次，在隔壁刘二娃的预谋和唆使下，我和他各自在家偷了一节要等过年才能吃的香肠，溜到后山上以石头当灶、铁皮盒当锅，咕噜咕噜地煮了，三下五除二，喷喷香地一番撕咬，然后抹干净油嘴儿，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家。不曾想，由于心太急，香肠没煮熟，害得我拉了好几天肚子，暗自忍受不敢跟大人说。

办法之二是守嘴。左边邻居陈伯伯、罗孃孃是双职工，经济条件更好点，家中吃肉、吃鱼的机会也就更多。当肉香从他们家飘出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就溜达到他们家门口，探进半个头，问：“陈伯伯、罗孃孃，你们说要抱我当干儿子哒，就今天嘛。”一家人自是欢喜，招呼道：“要得，要得！那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嘛。”要得！于是上桌，真的就像一家人般地吃饭、摆龙门阵。菜足饭饱，该告辞了：“陈伯伯、罗孃孃，我要回去了哈。”他们逗笑：“做了我们的干儿子就不要回去了哦。”我转身丢下一句“我要回去”一溜烟跑回家——关于干儿子的剧情，就等到下次再故伎重演了。

写到此，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晃眼间四十余年过去了，好多过往都已经随时光飘散，我为何独独对儿时贪嘴、偷嘴、守嘴的事，记得如此清晰？

再补充两句：诞生在计划经济年代的富顺县农机二厂后改为富顺县食品厂，工业化生产地方特产牛佛烘肘、豆花蘸水，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几经沉浮、挣扎，还没熬到市场经济时代到来就彻底沉没了。如今，厂区和家属院都成为了荒芜的遗址，静卧于沱江边，无声无息，任由风剥雨蚀。家属院里的人们，也已经四散，不知去向了哪里……

散了，散了，惟有记忆留在心底，不曾遗忘，也不该遗忘。

作者简介|张平，媒体人，文学爱好者。早年有文字散见于报刊，这几年，他很懒。

编辑：张驰

编审：舒旭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