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石磨

童年的日子，在石磨的转动中成长，磨齿间流出黄澄澄的玉米面，源源不断地跑进甑子，熟透的玉米饭喂饱我的童年。

在童年的记忆里，转动的磨声时时撕碎夜的黑幕，那就是石磨发出的轻吟浅唱。可以这样说，我是看着油灯里那转个不停的圆心，一天一天地长大。那时，生活单调，日子过得艰辛，不是张家缺米，就是李家没油，磨具非家家都有。作为耐用品，石磨是根基堆出来的，新立户的人家并不一定有磨，我的家就是如此。

还没横着的磨杆高的我，常常跟着母亲去邻居家借磨推面。在那，我握着过顶的磨杆，在跟着大人节奏跑的日子里，几乎都是帮倒忙出反力。凡是都要交学费，生活这门课同样昂贵。母亲也乐意被拖累，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大概在十岁左右，家里也打算请盘磨到家，省得再去打扰邻里，免去寻找邻居磨面的空当。

小潭水里也有大鱼，村里就是能人多，平时深藏不露，到时各显其能，生产队里就有人打得一盘好磨。平时和土地对话，偶尔与石头谈心，这叫艺不压身。精于专，业余爱好亦然，或许源于祖上的指点，这作磨的石匠能打好一盘磨，却砌不好一堵墙。正因如此，村子里的老石磨皆为其上辈的杰作，而所有的新石磨当然全是他的作品。

集体劳作集体行动是第一议题，其他的都得为此让路，况且还有高悬的斗私批修。该出工时就出工，该劳作时就劳作，只要认真做完手中的活，利用劳余去摸摸石头添些油水，没人会把资本主义尾巴这顶高帽强行戴在手艺人头上。

大集体的肌肤里，流淌着左右一般高，上下一般粗的基因，包括粮价、猪价和工价。十里八村都是一个价，打一盘磨，工钱六元钱。相比工分的含金量，小小的六元可不少了。工作量需要时间来消磨，石头才会被赋予创新的诗意。

大锤、钢钎、錾子、手锤、铁楔，是石匠逐一摊开手中的画笔，他用它们拓印出父辈们留在风中石磨的蓝本。之所以他掌握这村中独门的技艺，是缘于某位先有在更遥远的年代，获得了一本制磨的秘笈。

石磨虽来自石头，却没有孙悟空式自已蹦出来的能耐，但它的雏形仍有迹可查。《世本·作篇》就说，公输班作石硙，合两石琢其中为齿相切以磨物。只要接下活，心中就有磨主家周围适合的石料了，或者说，石磨早从他心里跳出来了。

只会打磨的石匠，心里早就有一秆秤，称得出村边的每一块能锤打成磨的素材的重量及成色。他有一双慧眼，熟知石头的内涵，在山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失察而烂磨的先例。石磨如日子般沉重，他会综合考量搬运的成本而因材择地。主工场就选在我家背后，磨盘需要特殊的千层石，就选择在稍远的地方。石头不是豆腐，有硬度的花岗岩更不好对付。对作磨人来说，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只是时间。不过，把别人用来吸烟筒、摆干白的碎片挤挤，总有时间叫手锤让选定的石料听从摆布。

拂晓，布局谋篇的作磨人，用千锤万凿摇醒了山村的晨风。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骨感音乐，在生产队发出早工的哨响时，会踩下暂停键。只要有冗余的时间碎片，那铿锵之声又会悄然响起。

我曾问过那挥锤不停的作磨人，磨齿为什么如此繁琐，非要左右两边相反，他说只有一个方向就不能咬碎粮食。若千年后，每一次电脑盘符格式化，我总觉得分区极有可能就来源于磨齿的分散灵感。

零敲碎打，侧敲旁击，经过石匠的裁剪，终于把几块毫不相干的顽石，缝合成一个整体。除了能与石头交流，石匠还受神的差遣。就像磨齿咬合的凸凹，阳气十足的磨扇，必须还得木质的磨轴磨推相助，一盘磨才能飞转起来。

完成构件的组合，作磨人还得以祖师爷鲁般的名义，告诫磨墩、磨盘、磨扇、磨推要相互团结，绝对服从主人调度，否则将会推倒从来。拜半升五谷，进三柱清香，喝三口清水，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一盘石磨便被驯服，成为家的一员。

当粮食进入磨轴，在定子的下磨扇帮助下，旋转的上磨扇便开始反复切割，使粮食变成适合人类口齿、肠胃的食材。检验咬合效率必不可少，首次开磨就是磨合，作磨人会根据评估作适当的调整。

不再去借磨推的日子里，有了更多操练石磨的机会，特别是在读高中的时候，我终于能熟练运用它来换取学业的饭票。上学的路，是一条近三十里的山路，饭票菜票得用背箩的东西去换，基本每两周就得在石磨前，完成一次前扑后仰的操作课，和前推后拉的杠杆圆周实验课。

年轮如磨，研磨着春夏秋冬，研磨出生活百态。学习如磨、工作如磨、人生如磨，出发和驻留都锁定在一个区间。在这个区间里，我们经过无数的磨合，磨平了心中的棱和角，然后又如磨般永远只有一个中心，不论走多远都围绕这个家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