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城市的「脏乱差」，却住在最整洁的60㎡老破小？

李涵是「绘造社」的创始人，自称「纸上建筑师」。如果你喜欢城市旅行，或许可以经常看到他的作品。

北京798、深圳地铁甘坑站、重庆意库文创园、上海武康路、沈阳东贸库、成都成华党校

绘制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轴测图」（即一种空间投影视图，纵深的投射不会向灭点收缩，而是保持平行），是李涵观察城市的独特方式。

将城市变回建筑图纸的过程中，李涵尤其喜欢记录城市「脏乱差」的角落。在大城市整齐划一的光鲜面目之外，那些城市边缘地带的众生百态，平凡的日常小物，更让他动情。

·绘造社作品《三里屯》：集中整治前的脏街42号楼，数不清的小店，来来往往的男女都被记录在一张高密度的建筑图中。

然而，与迷恋城市「脏乱差」绝对反差的是，如果用四个字概括李涵家的装修风格，就是「瞬间干净」—— 不管家里什么时候来客人，都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为此家里除了沙发和椅子，不设家具；室内也几乎没有墙，空间划分全靠壁柜。

兼具建筑师与视觉艺术家的视角，李涵创造出了一个既严丝合缝，又有独特美感的家。而这看似的分裂，隐含的则是李涵处理「暧昧」的相同极限艺术手法。

「纸上建筑师」，

我为城市画解剖图。

李涵出生在北京，在美院读了建筑设计专业后，又去澳洲读研、工作。因为想成为一名职业建筑师， 2007 年后回国进入了国企设计院工作。

但真正做了建筑师，李涵才发现原来这份职业不如自己想得那么风光。天天画效果图、设计几十万平方米的商品住宅楼，都让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为了平衡内心的失落感，李涵开始循自己的趣味画图。

带着一些建筑师的视角，他发现了一些日常身边的神奇空间。每天上下班必经的西直门地铁站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是北京换乘距离最长的地铁站。

李涵于是想用轴测图记录这个非常复杂的「线性空间」，呈现这个繁忙的空间中的漫长和拥挤，有序与无序，让它成为了一个表现人们日常生活与城市空间相互影响的典型示例。

他无数次地深入现场，最终通过剖切的方法，用一把「无形的刀」在遮挡物上切开口子。不仅避免了遮挡带来的空间表达的局限，也清晰反映了元素的前后关系。

·《西直门》

画完《西直门》后，李涵没有想很多，只认为它是一张有趣的图，就贴在了豆瓣上，没想到受到了很多城市通勤一族的喜爱。这也让他发现，绘制日常的真实空间，能让他更好地与大家交流、引发共鸣。于是便白天做建筑设计，晚上画真实世界。

李涵还喜欢散步。而当时发展迅速的北京，对他来说是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城市。

2008 年在三里屯逛街时，李涵与脏街旁边一栋居民楼不期而遇、一见钟情。这里汇聚了酒吧、咖啡馆、餐厅、文身店、DVD店、美甲店等各种小店。他惊奇于这种丰富、野生的生命力，于是一间店一间店地调查，花了半年时间完成了《三里屯》这张图。

除了详尽的空间设计，冷静的黑白线图还记录了这里亚文化活动的孕育与活跃，白人、黑人、白领、乞丐的各得其所。

以《三里屯》为开端，他又绘制完成了《脏街 42 号楼的轮回》连续四幅作品，持续记录了 2016 那年发展接近鼎盛时期的、2017 年被集中整治过的，以及 8 半个月后被改造完崭新的 42 号楼。

三个不同时期的42号楼

在描绘 42 号楼时，李涵会加入很多强迫症般的密度与细节，家具、小的器皿、烟囱、管道等等，让原本冷冰冰的工程图纸出现了生活的温度。画面充满了故事，也表现出了多样的当代城市文化。

2013 年轻李涵辞职，和妻子胡妍一起成立绘造社，陆续画了 798 艺术区、南锣鼓巷等城市空间，并集结成册出版了《一点北京》。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地画城市，通过细腻的画面让人们感受到不同类型的城市角落得有趣可爱。他的作品也不断入选威尼斯双年展、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馆藏。比起建筑绘画，建筑设计反而成了他的副业。

然而，李涵仍然将自己定位为建筑师，不过是「纸上建筑师」（paper architects），使命则是通过绘画作品，让城市暧昧的现实变得更极端、更清晰。

· 南锣鼓巷组画：蓬蒿剧场、菊儿小区、北平咖啡

其实，不管是西直门地铁站、三里屯，还是后来画的深圳城中村都经历了几番整改，李涵认为当年的混乱与不堪，现在看来倒有了某种亲切，无论好与坏都是曾经真实的存在。他画画的目的不是批判，而是还原真实。

迷恋城市的「脏乱差」，

家却必须「瞬间干净」。

去年，李涵的散步从城市中杂生的商业区，转到了北京的老旧小区。

他与北京建筑大学的老师金秋野一起，带着 200 为了研究员，观察和探索了 “新中国第一住宅区” 北京百万庄小区里形态各异的封起的窗户阳台，将这些「峭壁箱笼」制成模型，做成展览，最后编成《楼房花朵》出版。

脏街、胡同、老旧小区，都是李涵最喜欢的城市真实角落，它们经常被贴上「脏乱差」的标签。但是，当我问起他是否愿意住在这样空间时，他的回答是干脆的「不愿意」。

· 绘造社展览

「老的小区由于时间的岁月，有很多丰富的创造，给我们很多灵感，激发某些创作的欲望。但没必要生活在氛围内才行，我去现场看就够了。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标准化的商品楼是无聊的，却保证了居住的舒适性。不过，自由生长与整齐有序并不是完全对立的。」

李涵的家就是我见过最有秩序的「老破小」。它位于北京三环内的一处老旧小区，李涵和妻子胡妍已经在此居住 14 年了，过去他们差不多每两三年就会装修一次。

最后一次装修发生在 2019 年，唯一的装修理念就是「瞬间干净」—— 不管家里什么时候来客人，都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

如何做到「瞬间干净」？李涵的诀窍是增加储物间和壁柜，同时不留台面、不置家具。

回顾前三轮装修的过程，李涵发现自己改造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断增加柜子与衣帽间。「2007年是我们第一次装修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共同的生活经验，没有要设计衣帽间的意识。后来就发现，没有衣帽间就是个灾难，屋里到处是衣服。」

李涵和妻子一致认为，衡量装修成功与否的标准，就是装修完是否有一半以上的储物空间还是空着的。

于是，在李涵家到处可见的是有柜门的壁柜，客厅也被隔出一部分做了衣帽间。「往往不管你装修得多好看，住一段时间之后东西就会淤出来，那么空间无论如何都不会好看。柜子多了没关系，因为对我们来说空间显大其实没那么重要，又不在里边打羽毛球，对吧？」

李涵也曾很喜欢日式扎卡风，展示各种纪念品，后来觉得这就是灾难。因为在北京，一星期不擦灰，那上边就是一堆土。所以转向了克制，只留了半面墙放隔板，将需要擦灰的物品控制在10件以下。

建筑师眼中的室内之美：

严丝合缝、材料之美、阵列感

与室内设计师的不同，「建筑师思维」让李涵希望保持空间整体性，创造空间的围合感。

这也加强了他对事物的克制，就像在他看来，大多数的家具都是值得被收纳的。「我觉得如果有一个家具出现的时候，它就得是一件物体（object），必须非常考究，就像一个非常漂亮的雕塑一样出现在那里。」

因此，除了几把椅子和沙发，他家其他所有的桌子、柜子、床都「做死」和空间整合在了一起。

因为一张大大的桌子是永远不会搬的，这种灵活性就是多余的。不如索性就把它固定住，然后尽可能地做大。床也可以尽可能落在地上。

过去，柜子和天花板之间的缝隙，被他视为一种日常难以忍受的「尴尬空间」。反之，壁柜即墙体之后，对于空间更加丰富的划分并不会牺牲空间的使用效率，因为划分空间的不是墙而是壁柜。

以收纳空间当墙不仅提高了效率，还获得了一种古典建筑墙体的厚度。门不再是门，而是门洞。

建筑师头脑，让李涵挖掘了空间功能的极致，之后，艺术家的感触又带他实现了家的极致审美力。

古典主义建筑师阿道夫 · 路斯（Adolf Loos）认为装饰即罪恶。但是，李涵并不反对装饰，追求简单的极简，而是反对到处都是装饰。李涵欣赏，或者说追求的是路斯用「丰富的材料进行装饰，材料的交接处理就是线脚，把材料、装饰、空间混合为一体。装饰即材料、即空间。」

他喜欢考究的材料之美，于是用很薄的钢板做桌子，配以厚实的石墩；木材的漆质感也被他用到了墙面与地板上，采用原色橡木条分格，栗色橡木地板填充的方式。

同时，他对窗的要求也很高。首先必须是断桥铝的系统窗，不能有任何倒角；其次，放弃了全然袒露的方式，把阳台的窗户按比例切割成几十厘米一开的小窗。

李涵认为，透过小窗来看风景，反而会让普通的景色更有诗意，因为杂质的信息都被过滤掉了。而几扇窗排布而出的阵列感，更是一种很高级的审美要求。

当我试图理解这种美的内涵时，胡妍也解释说：「其实没有高下之分，只是这种美是我们俩觉得最舒服的，每个人都有权力觉得自己家最美。」

双宅模式，

工作生活无限接近但不融合。

自从开始画城市「解剖图」，李涵的工作间也开始逐渐变大。从一开始的小房间，到一个书房，再到最大的一个大房间，最后在家里逐渐容纳不住了，不得不独立出去。工作区从家里延伸出去，却始终是家的一部分。

2007和2011年时装修后的家与工作房间

成立工作室之后，李涵就在家附近找办公室，但是怎么都没有找到满意的。而且发现办公楼冬天很冷，他和胡妍尤其怕冷，感觉自己住的小区暖气不错，就考虑在小区找一个住宅当办公室。

但是，租房的最大问题是，很难找到不带家具的空房子。于是一咬牙，干脆贷款买了一个旧的两居。最终，他的办公室其实就是自己同小区的另一套房子。

每天穿梭在三分钟距离的两头，从这端下来再从另一端上去，连小区都不用出。可以说李涵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

不过，他始终觉得工作和家不能完全结合在一起。他曾去日本参观过冢本由晴（路上观察学派创始人、《东京制造》作者）的工作室，下边两层是他的办公室，中间是客厅，上边儿两层是冢本由晴的卧室。这样工作和生活区域，他认为就太近，界限模糊了，很难获得那种在家才有的真正的放松。

· 犬吠之家 犬吠工作室以其对于日本住宅与文化建筑的研究而闻名

李涵也喜欢不得不路过楼道和小区的一些公共空间，这让他至少换一个正式的衣服出门，也让身边老旧空间的存在让他保持一些敏感度，尤其是人们的生活正在不可避免的越来越精致了。

如今生活、工作在两点画成的周长范围里，李涵身上有着一点与时代相逆的特质。

就像他的家一样，最初是胡妍父母 90 年代单位分的房子，胡妍说当时住进来的时候北京还没有修起三环。而结婚后两人因为没有迫切买房子的需要，但等回过味来，已经不再能买得起新房了。对此，他选择安于现状，在60 的小房子里实现了家的功能与美的极致。

· 李涵手绘作品《双宅》

而作为建筑师，总是「建造新房」少于「还原真实」，关心被整改前的脏乱差角落，胜过描画激动人心的乌托邦。

李涵说这其实是因为自己有点胆小，不太善于跟人打交道，只是一心热爱观察与记录，又善于图像创作。至于这样的方式是不是落后了？他不在意，也不打算去追随新潮流。

李涵坦言，「我就愿意呆在自己的舒适区，从来没有说我拼了，不擅长什么就要干什么。哪怕你告诉我，现在乘的这艘船五年后就沉没了，我也不会弃船换道。」

好在城市中总有新的老故事、别有洞天的小角落，值得他去发现、去记录，用画笔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重新看待城市、空间和人的情感的可能。

就像波德莱尔笔下的现代情愫，「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该知道，我曾经因你而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