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神经病


父母都太忙,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生孩子,孩子就像他们的赘生物一样,但是这赘生物又必须光芒万丈。

人之恶,不自知。


老郑的儿子被诊断为精神分裂。老郑跟老婆叮嘱,你别又嘴快,把这事跟别人说。


毕竟儿子才7岁,孤僻、怪异、不合群,已经让人议论,他不想把一个“神经病”的帽子再扣到孩子头上。


主要是名声不好听。


有没有这个诊断,孩子都是一样的怪异。他不喜欢和小朋友玩,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树如果种在石头上,它就会渴”,“鸟没有因为会飞就快乐,像人会走路一样,人也没有觉得这是快乐”,“树不希望人们把它下面半截涂成白的,它们很疼”……


孩子三四岁的时候说这些话,他们觉得,咦,好玩。7岁了还在说这种话,就有些烦人了。人家的孩子每回考试都是双百,你是吗?回家不写作业又在搞什么搞?你去跟树说话、跟草说话,去说一辈子吧,不好好学习将来要饭去!你怎么又被同学打了?你就不知道打回去吗?!


小郑变得越来越孤僻。一开始的孤僻眼神里犟犟的,后来是害怕。是一种精神病人特有的胆怯。好像一个人活在两个世界,每个世界都是错的。他在不同的世界里来回颠倒翻滚,睁开眼睛就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是周围的人用眼神、用肢体、用喝斥告诉他,他又错了。他收到这种对错误的肯定,他变得萎缩。


萎缩让他受欺负。老师也不喜欢他。谁会喜欢一个拖后腿的孩子,老师的年终奖都受到影响。


越不被人喜欢,越不讨人喜欢。小郑陷入恶性循环。


老郑准备和老婆再生一个。


他有神经病



高潮事件来了,有一天晚上,老郑好不容易有个好心情,他一边泡脚一边问,儿子,来来来,你跟爹说说,为啥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天天心里在想什么?


小郑不吱声。


老师说提问的时候你从来不举手。


你妈说别人抢你书包你都不反抗。


小区里那个小X说你上课不听讲,还经常突然跑出去,老师最不喜欢的就是你,他们没有人愿意跟你玩。


老郑说了半天小郑只是低着头。


老郑都要擦脚了。他探着身子去拽擦脚毛巾:“算了算了,我怎么生出来你这样一个小孩。”


小郑忽然说:“爸爸,魏叔叔经常和妈妈做羞羞事。”


“什么?!”


小郑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魏叔叔”是老郑的表兄,住楼下,人好着呢,家里也和睦着呢。而且俩人是光屁股一起长大,谁在想啥,眼皮子一撩,对方就能看出来。老郑现在的工作还是老魏给找的。这孩子说话简直朝天喯。


老郑好奇:“啥叫羞羞事?”


“我不知道。”


“那你说他们做羞羞事?”


“门口的树告诉我的。”


老郑拿毛巾冲他的脸一抖,表示对耳光的克制。


“你要不说话就永远别说话!不要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胡扯!”


老婆在外面听到声音,问怎么了。老郑说,这孩子,说你跟老魏那啥。


老婆一怔,去揪小郑的耳朵:“作业写完了吗?!你这个死孩子!”


她把小郑一番收拾,回过头来在老郑面前生气:“是得再要个孩子。得抓紧了。”



估计老婆把这事儿当笑话跟老魏说了,老魏从那以后就管小郑叫“死孩子”。这种称呼也没有什么不妥,就像熟人之间说“去死”一样,虽然带着烦毕竟还带着溺爱。老郑也择不出他什么事儿来。经常听他说:“给我倒杯水,死孩子”,“你怎么又把衣服糊这么脏,又玩泥去了?你让你妈好洗,死孩子”,“荔枝吃不吃?嘿,还不搭理我呢,死孩子”……慢慢地,老郑也听成了习惯。


老郑死得很突然。有天在路上走着,一根电线杆倒在他脑壳上,他两眼一黑,就过去了。


老郑死后,转世成为一颗绿萝。在他还是一颗小苗苗时,一个男人买了他,把他放在一个装满水的罐头瓶里。


他被放在窗台上,那里还有其它几瓶水植物。“你好呀。”它们说。


“你们好。”老郑有点害羞。


当然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他是老郑了,他只是一颗盆栽,他的心性变成了一个孩子。


买他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做羞羞事,男人和女人说:“你将来怎么办呀,你还是得找一个呀,我又不可能离婚。”


老郑问他的新邻居富贵竹,什么叫离婚。大家叽叽喳喳地告诉他,人类只能一个雌性配一个雄性,永远在一起生活,一起抚养一个孩子,这就叫结婚。这个雌性姓刘,雄性姓魏,这个雄性是有另一半的,可是他和别人的另一半搞上了,人类觉得这种事不道德,所以都是偷偷地好。他和她好上很久了。这个雌性之前的雄性伴侣姓郑,他们生过一个孩子,可是那个人死了……他们生的一个孩子很神奇呢,可以听得懂万物说话。


“这么高级。”老郑说。



他有神经病



小郑进来了,他给植物们换水。老郑说:“你好呀人类的小孩。”小郑说:“你好,新来的。”


他竟然真能听懂他说话!这是有始以来第一个。


“你为什么能听懂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啊,可是别人都不喜欢我这样。”


“谁?谁不喜欢?”


“我的人类朋友。”


“为什么不喜欢?”


“他们不相信我。”


“那你……试过让别人相信吗?比如,告诉别人一件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


“我说过。”小郑说在他爸爸没死之前,他尝试着告诉了爸爸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结果爸爸和妈妈都发了火。


“人类真无知。”老郑说。


“嗯。”小郑说,如果他刚来不知道先和谁做朋友,可以先和梨树做朋友。窗外的那颗老梨树,两百多岁了,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很多时候房间是空的,老郑只能和老梨树聊天。老梨树说它在这里扎根时,这儿还是一片荒地,男人们还梳辫子。老梨树有很多鸟类朋友,它们帮它捉虫,吃它的果实,然后通过粪便把种子带到各处。“鸟类快乐吗?它们会飞耶。”“鸟不快乐,它们没有因为会飞就快乐,像人会走路一样,人也没有觉得这是快乐”。老郑觉得哪儿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只觉得说得真好。


小郑是一个非常孤僻的孩子,每天却像打仗一样活着,从早晨起床就开始挨枪子儿:“书包检查了吗,作业都带了吗,你杯子呢,你卷子呢,别又害得我被你们老师在群里提溜着问,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孩子……”晚上的话也都差不多:“怎么又出去刨泥巴了?看你衣服弄的!作业写了吗,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写作业!要我说多少遍?!还有几天考试?大声说!你再给我考倒数,就自己到你爸坟前把卷子烧给他!”如果魏先生在,他也会在里面帮腔:“发什么呆,还不快去!你这个死孩子!”


在老郑眼里,这个孩子多么可爱啊。他额头微微突出,眼睛又大又亮,身形纤细挺拔。为什么别人都要叫他“死孩子”,这样叫显得自己很厉害吗。


“人类的语言真是枯燥,”他觉得无聊透顶,“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从来不耐心听他说话?”


“从来不耐心听他说话。”大家说——


他哭的时候嫌他烦,他笑的时候说他好看;


他说话比别人早,夸他厉害,他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就说他有病;


小时候没有给他换过尿布,长大了没认真看过他写的日记。没有认真和他聊过天,观察他?或者站在他的角度上想问题?从来都没有。


他玩泥巴的时候不能弄脏衣服,他不玩泥巴的时候又不能和别人“瞎说”,一进家门就得学习,成年人也做不到吧。


老郑越发感到小郑真可怜,没有人陪他长大。父母都太忙,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生孩子,孩子就像他们的赘生物一样,但是这赘生物又必须光芒万丈。他身上的幸运变成了不幸,他被禁锢在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那个晚上,小郑来给植物换水。老郑说:“你在人类的世界是几岁?”


“8岁。”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哦,或许我不该这么问……”


“我习惯了。”


“如果我是人类,”老郑说:“我一定用心听我的孩子说话,我一定相信他,认真陪他长大。”


“那你的孩子好有福气。”小郑开心地说。


这个孩子的肢体全是舒展与自然,全然没有他和成年人类在一起的恐惧、忐忑、躲闪。那一瞬间多么温馨啊,暖风,旭日,清水,是单纯的心灵对心灵,万物对万物的对话。


——完——



他有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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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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