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院旧事,百年拾遗

文 | 黄国华

清末民初,我祖父曾在濮院开麻皮行生活过,时隔五十年后1964年,我父親偕我第一次到濮院寻访旧地,迄今亦己过了五十多年,现将前后百余年来所闻所见录此,聊以乡情。


1964年秋,一日下午父親同我第一次到濮院,这年我仅18岁,在嘉兴荷花堤乘轮船,经陶家笕,莫家笕,陡门,至濮院。那时镇上全是石板路,还没水泥路。投宿国营旅店五角一夜,晨三时半起,吃酥羊大面,走进一家羊肉面店,店堂灯光昏暗仅用一支40W的灯泡。湖羊肉带皮价4角,端上的羊肉还用高脚碗,碗缝上还钉铜钉。方桌条凳,墙梁尘滿,熏得漆黑,后才知旧时店堂每年只过年廿三掸尘一次,平时要掸掉吃客。这羊肉抵现二块,多年来常回味无穷。

天亮至翔云观旁寻访姓高老者,时年他已85岁,曾相识我祖父。

寻访到高老家,只见高老一副道地濮院旧时做工人打扮,时值暮秋,中装黑布团腰裤的脚口上扎缠布条,方口小鞋。我父向他说这是吉甫的孫子,我连忙恭敬地向高老鞠了个躬,叫了声高伯伯。高伯说:“这一晃已五十年多了,当年我还在你祖父的蔴皮行,帮过忙”。见面寒喧后,他便领我们去了当年开店的旧屋。

旧屋在翔云观西边约百余米,三埭进深,保持完好,有人家居住,前埭为店面,中埭及天井为梳理,梱扎蔴皮埸所,后埭堆放出货成品。当年街前市河来往船只十分热闹,拥挤,常常船塞河道。

据高老伯说,当年嘉兴以南至硖石一带,广种麻,尤桐乡濮院一带,种植面广,品种上乘。民国元年(1912)桐乡始有大麻乡,抗战后称大麻镇,解放后又称大麻乡。当年濮院镇上麻行林业,每逢麻皮上市季节,四乡农民,摇船满载麻皮到收购行出售,麻皮行要略加晾晒,梳理,进行打捆,再水路运至硖石麻皮行,由硖石车站装运到上海。

又说,1906年沪杭铁路建设,桐乡地方绅士极力反对,生怕败坏境内风水,改道硖石,使桐乡失去了通火车的机会。


上世纪六十年代,濮院老街保持完好,街上老茶馆林立,大多为农用茶馆,有的还是泥地。

这天,我们走进一家二门面,地上铺有小长条砖的茶馆,三人泡二壶,每壶2分钱,坐下,记得跑堂拎上二只直筒式粗砂紫茶壶,这种壶当时在嘉兴市面上已绝迹,据说在民国年间白瓷壶要比粗砂紫砂壶要贵,乡镇多用之,现在已成古董了。

在茶堂后墙角,地上还废弃放着一把近齐腰高的紫铜大壶,后来才知道,这叫“七星壶”,又称“神仙壶”。是旧社会开像样茶馆必备之壶。置放在店门口,木柴烧之,冷水从壶身中部灌入,上口壶嘴出热水,原来壶中另置一铜管,管通近壶底,冷热水比重不同,使上嘴可吐热水,再分灌到长嘴提壶,茶客不知其物理原因之奥妙,故称“神仙壶”。

茶馆洒开水者,旧时称“跑堂”,头开洒水,须有熟练“凤凰三点头”的本领,除此还要开口玲珑,鉴貌辨色,办事灵活,见机而作的本领。跑堂认识高老伯,一听我们父子俩从嘉兴来,分外热情,又听说在讲麻皮行的事,便介绍旁桌一位过去种麻老农,凑坐在一桌,老农己七十开外,世代当地种麻。

濮院旧事,百年拾遗

旧时开茶馆必备的“神仙壶”


老农也颇有兴趣讲了旧时种麻的事,老农说;麻的品种很多,旧时濮院种的是黄麻,乡里人叫络麻,但白麻也少量种些,麻田的耕作习惯,历来春花,络麻,一年二熟制,冬地作楞一般楞宽4尺半,冬种三行麦,夏套六行麻,或楞宽6尺,冬种四行麦,春套八行麻。从四月下旬开始播麻种,到十月初方可收割,收割期先后一个月。收割小麦或油菜时,麻苗已长出来,割掉春花,就成了一片络麻田了,其间,还要拔掉一些矮小的络麻,当地麻农称之“拔笨头络麻”,一般在小滿,小暑前后要拔二次,才使麻长得更高,更大。

老农还讲了络麻收割后剥麻过程,旧时全靠手工操作,其中一道工序叫“夹络麻”,用长40公分粗约1,5公分左右二根铁杆或竹杆,往往妻子夹,丈夫用力拉,夹过后,开始分离麻皮和麻杆。夹麻这活极辛劳,常在晨晚麻杆带有露水时进行。麻皮晒二,三天后可出售,称之毛皮,民国时期麻皮分等梱扎,分红票,绿票,黄票三等,红票要求皮长8尺以上,绿票6尺以上,黄票6尺以下。

农户为卖好价鈿,将一部份麻皮进行精加工,加工后麻皮叫“麻经”,也叫“浸精丝”俗称“精丝络麻”,将麻皮扎成小捆浸放在浜底头,以防水氽,量大的也浸在河道里,须用竹绳牵牢,水浸约半月,期间每天要赤脚卷裤下河齐膝,手持竹杆敲打,经过浸泡去除皮上薄青衣,叫去麻浆,讲究的浸好捞起还用榔头在石板上敲打,使皮柔软,便是上等白净的麻经了。


1916年底祖父在濮院病故,先后在濮院经营麻皮行七,八年,时年我父仅十岁,便随母親回嘉兴,但几件事使他终身难忘,生前常讲起濮院的人和事。

父親7岁时在翔云观旁一家私塾启蒙,9岁识得他父親在账桌旁墙上写的几个毛笔字,“南京城内丁家桥13号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即现河海大学的前身。祖父輩仅姐弟俩,姐叫黄月宝,早年丧夫,缘由其儿汪胡桢1915年9月考取南京河海学校,时第一任校长许肇南,自然高兴。写信告诉娘舅,並听说放寒假要来濮院看望娘舅,娘舅生怕信壳丢失,便把地址写于墙上。

清末民初,嘉兴不少乡镇尚未通邮,但追溯濮院自古交通邮递发达,全赖京杭大运河官道之利,据知唐以后桐乡境内已有皂林驿站,石门驿站,清时,桐乡与石门各置县,桐乡县设有县前急递铺,皂林铺,永新铺,西蒋铺,乌镇铺。石门县设,县前急递铺,南津铺,上莫铺,邵泾铺。

历代邮驿专供官府使用,民间书信只能托人捎带,商人为解决信件传递不便,清初,便筹资组织起民信局,利用急递铺解决一部分商人,民用邮件,包裹邮送。

清末,废铺开办大清邮政,设邮政局。嘉兴1901年设邮政分局,1903年前后桐乡,濮院,石门率先设有邮政分局或代办所,改为官民通用,並配有邮差送件上门。据《清末民国的濮院大事记》;“光绪卅年1904年,濮院设邮政办事处于大街朱宅”。这样要比平湖,乍浦,王店等县镇早上二,三年。


民国初年,我父親常跟随我祖父,乘船往返于嘉兴与濮院,两地四九路,那时客运交通工具主要是航船,也称快班船或航快班。

船长七至十二米,宽二米左右,客货共载,三个船舱,舱上覆盖三,五張黑漆芦扉遮阳,船艉高于船艏,二橹四人搖。船夫多为绍兴人,头戴黑色毡帽,航船停靠在濮院东河头横板桥,有固定时间始发,一般只有上午几班,开船或沿途停靠时,一船夫常手持小銅锣敲打,告到站及上下船客,行至运河,根据风向船夫常扯起风篷或船夫上岸拉纤,至嘉兴已时值中午,停靠在三塔塘西丽桥堍。乘船有句老话,先落船,慢上岸。

乘客上岸入城要沿城脚下小路入西门或南门城门。一部分乘客上岸后,船沿环城河至北门塘湾街或中街火烧弄河埠装卸货,下午返濮院。

濮院人,错过早上开船时间,凡有急事或下午去嘉兴,那时就乘绍兴人的脚划船,又称乌篷船,船容三,四人,但船费比航船贵些。乘航船不寂寞,船工时一边搖橹,一边哼唱,舱内说话声闹猛。有传;丰子恺当年坐航船,不喜欢嬉闹,时叫上几个同学,泡上一壶茶,挟着几本书上船,边看书边吃花生,口渴便呷上几口浓茶。

上世纪卅年代初,祟德已有二机动轮船,桐乡,濮院皆为过路船,但时开时停。1937年底,嘉兴沦陷后,日寇建机埸,始筑嘉桐公路,直至1939年底开通客车,但因班头少而不准,仍以乘航船为主。


濮院人对翔云观独有钟情,记忆深刻,听家父曾回忆,民国初年,翔云观还香火很旺。

进山门有一殿,供奉四个神仙,这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这殿百姓称之″四方殿″,是道家叫法,犹如佛寺的天王殿,作用祛邪,避灾,祈福。

过殿后,筑有一戏台,戏台面对一个大殿,大殿二大门上还绘有二个门神,殿内供有三尊神仙,这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殿内两旁还有不少神仙。时虽年幼,但记忆有脚踏风火轮的哪吒,后边一个托塔李天王。周围还有不少房子,道士也很多,有出家道士,有的平时居家,有妻室,也叫“火居道士”。在观内,时常可见不少道士手持各种乐器在习吹弹唱,围得小人观看,最感兴趣乐器中有一副九面锣,锣面直径仅7公分,用线串连,挂一木架上,能敲出不同音调。

濮院旧事,百年拾遗

还曾说,抗战前去过濮院一趟,正逢翔云观内做法事,大殿前搭有祈天七星道台,台高有二米。道长身穿有仙鹤图样的道服,手持一朝板,百姓叫符板,木质,高近20公分,宽约7公分,上圆下方,道家称之“五雷令牌”。另一手持尘拂,俗称拂子,拂子用麻丝扎成一束,再加一长柄,作法上台时,人稍下蹲,走矮步,绞脚交叉行走,或左或右,听说在走北斗星图样线路。

台下一方不少道士在吹打,有的在诵经,作法道长口念咒诀,手舞足蹈,作法完时道长大喊一声急急如律令,(意令鬼神迅速执行的意思),法毕,场上元宝烧得火光冲天。

相传,观内有一奇石,名″翔云石″,高有二丈,逢将雨,呈五色云彩,那时百姓不太注意,还是早已无存。


翔云观内的戏台,是旧时濮院人的娱乐活动中心。戏台面对大殿,按道家说法,做戏是给仙家们看的。

戏台方柱四石墩,台上圆木红漆柱,地板,后有墙,演区三面敞开,歇山顶式,檐梁下四周有木栏装饰,颇为考究。

过去只要戏班船一停靠翔云观前长踏渡,消息顷刻会传遍全镇。第二天,十里八乡男女老少纷之沓来或摇船赶来,街前河道拥挤不堪。

山门前,小买卖叫嚷声不断,人群中杂夹着小人手拿麻桿槍窜动轧闹猛(麻杆当筒,麻皮籽当弹,竹筷一推,射击玩具)。还有拉洋片的摊头,即看西洋镜,片尾常有裸体少女出现,看者羞煞,围者轰笑,这便戳穿西洋鏡句由来。

过去看庙戏,看客不付钱,全由庙里信徒捐筹支出。戏班有节目单,写在一“金折”簿上,由庙里选定。

船靠岸后,戏子进翔云观须先向各殿上香进拜,然后布置戏台,在台后方挂上二幅绣花门帘,左帘布上写有“出将”,右为“入相”二字。

开塲前约半小时,锣鼓丝弦先敲响,敲一会,歇一会,连续三次,这叫闹头台,二台,花台,以揽戏客。

正戏前往往先演几埸折子戏,再演正戏,庙戏演出 ,主要有京剧,昆剧和绍兴戏,一般下午,晚上演出,晚上汽油灯照明。

闹台锣鼓通常《将军令》乐曲开埸,擂鼓三通,或配以吹打,气氛热闹。

正戏开演前,必先演独脚的舞蹈戏,《跳加官》与《跳财神》等,以誌吉庆。尤《跳加官》是旧时庙戏开场节目。

《跳加官》称傩戏,又称傩舞,跳傩。傩读(nuo),为古代驱疫逐鬼的仪式,从巫舞后演变为舞台舞蹈舞。演员饰“钟馗”,身穿红袍,脸戴面具或脸涂紫金,口带长髯,头顶乌纱,足蹬朝靴,做醉步状,边跳边舞。一手拿金色圣旨,一手持一品官帽顶带花翎,前有蝙蝠引路,后有黄罗伞盖,旁有书酒待者,一步一趋。

再配以“打十番”乐曲,“打十番”源于宫廷音乐,又是道观祭祀古音乐,集打击与吹奏乐,后以锣鼓,丝竹合奏,其音古朴,和谐,明快,热烈。(打十番现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钟馗,民间传说是捉鬼神,在道教诸神中唯一万应之神,要福得福,要财得财,有求必应。演尾“钟馗”向观众展示“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祥红绸布条,“跳加官”也意连跳三级,同时向大殿内的三个元尊和众神仙祝辞高升,故无论晚上演出,翔云观内大小各殿门都大开,更是烛火通明,香烟缭绕。

绍兴戏,过去称“的笃班”,越剧二字是现代叫法,直至上世纪卅年代有了“女子班”才登庙堂戏台演出。折子戏《庆寿》也是必演节目,讲神仙给玉皇帝拜寿。

最后一夜送客戏,往往演太平戏,戏中是不能出人命。戏客看多了,都懂戏中奥妙,如上吊在桌的左边是有人救的,而右边肯定是死定了。男女分手时,男的回头招手,说明心不变,反之就变心。

一场庙戏下来,戏客无论在田头,茶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几年前,听一位濮院老者说,解放前在这戏台看过绍兴戏《盘夫索夫》和京剧《大闹嘉兴府》也放过无声电影《火烧红莲寺》埸埸都是人山人海。


濮院东河头,十景塘旧有东岳庙,规模很大。东岳庙供奉东岳大帝,又称泰山帝,相传主管世间一切生物,是上天与人间沟通的使者。后演化传说主掌世人生死,是阴曹地府十殿阎王和十八层地狱的主宰者。按道家说法,翔云观诸神通天,东岳大帝则通地。

听老濮院人说,旧时东岳大帝巡街,有二个人扮黑白的鬼,叫黑白无常。“无常”,旧时迷信,说成是人死时勾摄生魂的使者。

黑无常,涂黑脸,黑须,身黑袍,戴黑帽,帽高尺半,帽下方型,上为折扁上写“天下太平”。白无常,白脸,白须,白袍,白帽,上写“一见生财”。巡街时,舌长伸,一个染黑,一个染白,一人拿铁链,一人拿铁锁。意在勾人魂,有人生病附鬼,捉之,又捉旷野野鬼。说是“见财”实际为见“棺材”。

巡街时,鸣锣开道,鼓乐吹打。在队伍中往往有“提香炉”的人,围观者都心惊肉跳,此人一臂赤膊,臂下捆一木板固定,使臂膊前伸水平状,用三铁铅丝弯勾头磨尖,铁尖直刺大臂下肉部,刺入时烧酒喷之。勾下挂有一香炉,炉上三支香。有的铁勾上挂有铜锣,边走边敲。

如此自愿,忍之折磨痛苦状,据说有家人或自己生过大病复愈,用这种虔诚之心,报谢神仙。或犯了神煞,也有的世上犯了罪,以表深痛忏悔,也听说,犯罪者之作,县官闻之,可减免量刑。此俗一解放便消失了。


1970年,骑自行车第二次到濮院。汽车站位于公路与进濮院丁字路口西北角,候车室与票房不足百平方米,一层平房。

进濮院砂石公路上,二旁还尽是稻田,亦无汽车路过,行人稀少,偶有农夫牵着牛在行走。

寻访到1964年吃过的茶馆,入座问了店家以前墙角的七星大壶还在吗?说是文革初,早卖给废品收购站了。

茶后,去了翔云观,当年观前的长踏渡还依旧完好。翔云观是濮院的建筑标誌,深入几代人的记忆中,同样始终牵掛着我。

濮院旧事,百年拾遗

图:濮院翔云观山门


相传,清同冶二年(1863)翔云观毁于太平军,独存山门。

三年前,专程到濮院仔细察看,长踏渡早已扩路填沒。发觉原长踏渡不是正对山门,位与山门偏西约五,六米处,或许是道家认为风水相冲,故而为之。

山门上镌有,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重修。离今二百四十年,二扇实榀杉木大门,包括旁门,从木质上看,应是原物,历经二百余年。

山门墙内有一米见宽的内墙樑架,从建筑角度看,无疑起保护墙体作用,使之二百余年来山门未出现歪斜和裂缝。上方未见有火烧痕迹,樑架虽陈旧,但完好无损。樑架上也未有相连殿屋的木结构,可见乾隆年代重修,就这一独立山门墙存在。

至于毁于太平军,独存山门之说,应毁山门内殿宇,未殃及此山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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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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