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歌向暖
01
万历十四年(1586)二月,内阁首辅申时行上疏《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请求,是立五岁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对于立太子,明太祖朱元璋有规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那现在把朱常洛立为太子,有没有争议呢?
有。
因为朱常洛是长子,不是嫡子。
朱常洛出生的有些意外。
说某天,明神宗朱翊钧去给母亲李太后请安,在宫门前洗手,顺便把一个姓王的宫女给“洗”了。
然后这个王宫女就怀孕了。
李太后问起这事儿的时候,朱翊钧起初还不承认。
结果李太后叫人把起居注搬了出来,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皇帝啥时候干了啥事,证据确凿,不认都不行了。
这个王宫女生下来的,就是明神宗的长子朱常洛。
为什么说,把朱常洛立为太子,有争议呢?
因为此时王皇后虚岁二十三,帝后感情也很融洽(以后的数十年也都相濡以沫)。
虽然现在无嫡,但王皇后正值青春年少,以后很有可能生个嫡子出来。
现在立朱常洛为太子,那王皇后要是再生出个嫡子怎么办?
是把这个儿子塞回去?还是废了朱常洛再立嫡子?
所以申时行的主张看起来很有道理,其实根本就不成立。
对于这个奏疏,朱翊钧不拿这个很正当的理由挡事,而是采取了一个拖字诀,批复:
"元子婴弱,稍俟二三年举行。”
先等两三年再说。
然而才过了三天,申时行又上了一本《为再乞宸断册立东官以重国本事》:
” ....本朝列圣建储多以冲年,实取法成周遗意。今元子方及五龄,虽未甚壮然,比之宪孝两朝,实已过期矣。”
还是这件事,还是这个理由。
朱翊钧还是照原样批复。
“上仍命遵前旨”。
02
首辅申时行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呢?
还要从他的《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说起。
他在奏疏中举了三个例子,都是前朝皇帝年纪很小就立为太子的。
可是,这三个例子,有重大的漏洞。
自万历十年元子诞生,诏告天下,五年于兹矣,即今麟趾螽斯,方兴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兹。查得祖宗朝故事,宣宗以宣德二年立英宗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宪宗以成化十年立孝宗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孝宗以弘治五年立武宗为皇太子,尚未周岁也。盖冢岁升储,所以明震器之重;冲年贻哲,所以端蒙养之功。成宪具存,昭然可考。今元子聪明克类,岐嶷夙成。中外臣民,属心已久。及兹睿龄渐长,阳德方亨,册立礼仪,允宜修举。伏望祗率祖宗之旧章,深惟国家之大计,以今春月吉旦,敕下礼官,早建储位,以慰亿兆人之望,以固千万世之基...
第一个例子:英宗朱祁镇。
漏洞:英宗朱祁镇两岁被立为太子。因为原来的皇后胡善祥被废,英宗亲生母亲贵妃孙氏被立为皇后。所以朱祁镇被立为太子时,他身份是嫡长子。
第二个例子:孝宗朱祐樘。
漏洞:他爹宪宗朱见深因为万贵妃的原因,很多年没有孩子,对能不能有儿子都已经绝望了, 好容易发现了一个被窝藏了六年的儿子,当时就封为太子。 朱祐樘虽然不是嫡子,但他是当时唯一的儿子,封为太子毫无争议。
第三个例子:武宗朱厚照。
漏洞:孝宗一直都只有张皇后一个女人给他生孩子, 因为孝宗也只睡张皇后。朱厚照是明明白白的“嫡长子” 。
很明显,这三个人被立为太子,是符合朱元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规定的,跟什么年纪立为太子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状元,又是内阁首辅,他会不懂这些规矩?
他为什么上这么一道有明显漏洞的奏疏,着急把火要皇帝马上立太子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03
万历倒张,自有他的一番政治考量。
一方面:
以前张先生当家,实际是变相拿走了皇帝的部分权力。
用张居正自己的话就是:
“吾非相,乃摄也。”
——我不是宰相,我是摄政。
明代内阁首辅的权力,到张居正这儿到达了顶峰。
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去世后,万历刚亲政,要收回自己的权力。
张居正的继任者,首辅张四维也是个二五仔,玩的一手好无间道。他没有坚决贯彻张居正改革的义务,同时他也没有那个魄力和能力。
因为内阁钳制言路的原因,朱翊钧亲自废除了他恩师的考成法,彻底把言路这个洪水猛兽放了出来。
万历本以为可以撇开张居正的主张,有自己的国策,接着官员们把原来的政策改变了,言路就会消停。
哪知言路的风向在改革的举措废止了以后,矛头很快转向到皇帝身上。
内阁权力让朱翊钧亲手废了功力之后,从嘉靖以来的成例,即皇帝躲在幕后,内阁在前面调解百官兼给皇帝背锅的职能就打了折扣。
就看各首辅自己的能力大小可以替皇帝办多少事了。
时下的风尚,讲皇上的过失很能表现自己的正直。
敢于直谏嘛,海瑞就是因此出名的。
海瑞那是因为嘉靖皇帝真有毛病,可当前的言路风气却不是这样。
皇上就是没毛病,也要找毛病说,反正是说错了也无罪,规矩就是这么定的。
一开始,朱翊钧处理了一些官员,希望能弹压这类言论。
但首辅申时行并没有张居正的魄力。
他只能忙着两头救火,一边替皇上圆场,一边在票拟上劝皇上不要总跟大臣们计较,夹在中间做好人。
言官们可都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岂容你做墙头草,不仅不领情,反而认为申时行不够正直。
甚至连申时行也一起挑毛病。
申时行好心没好报,反而落得个引火烧身,所以急匆匆站队,跟群臣一起上疏请立太子。
另一方面呢,朱翊钧废张居正之法,本以为可以树立威望。
让大家看到,在国事上张先生行,朕也行,甚至朕更加行。
没想到,群臣不仅不觉得他行(虽然奏疏上马屁是一直的在拍,但心里却不觉得)反而开始挑他的毛病。
况且,他这个皇上还真有一个毛病。
不太大,就是好象对一个妃子郑氏有了真爱。
04
郑氏比朱翊钧小四岁,北京大兴县人,知书明理,能陪着朱翊钧读书。
心直口快,也活泼开朗,跟性格刻板的朱翊钧恰恰能互补。
偶尔还开开皇帝的玩笑,比如对朱翊钧说“皇上,您可真像个老太婆。”
张居正在的时候,朱翊钧就已有十几个有名份的女人,按明代标配,娶了一后两贵人。
万历十年三月,晋封了九嫔。
(这里没算生了朱常洛之后晋为恭妃的王氏)
郑氏就是九嫔之一的淑嫔。
万历十一年(1583年)八月,郑氏怀孕了,晋为德妃。
(十一月生下皇二女,三岁就夭折了)
万历十二年八月七日,又怀孕,晋为贵妃。
(十二月生皇二子朱常溆,刚出生就死了)
万历十四年正月,又生了第三子朱常洵,这次孩子活下来了。
从生孩子的情况来看,朱翊钧虽然喜欢郑贵妃,但也没有冷落包括王皇后、王恭妃以及其它的女人。
朱翊钧起初的孩子中,
王皇后最早生了大公主;
荣妃(原九嫔中的安嫔)生了皇三女;
德嫔生了皇五女;
生了长子朱常洛的王恭妃,后来也给朱翊钧生了第四个女儿;
郑皇贵妃又生第四子朱常治(早夭)。
可万历十三年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只有一个朱常洵出生。
可见这两三年中,他有可能大部分都是独宠郑贵妃一人。
郑贵妃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接连生了六个孩子,硕果仅存一个阜三子朱常洵。
以人之常情度之,万历皇帝朱翊钧自然是特别怜惜郑贵妃,也喜爱这个孩子。
05
朱翊钧跟郑贵妃两个人,曾在大高玄殿(这个地址今天仍在,在北京景山公园西侧)真武大帝像前密誓,并且朱翊钧将誓言御书一份,封在玉盒里存在郑贵妃处为信。
誓言的内容是什么?不知道。
不过我们可以猜。
废了长子朱常洛立朱常洵为太子?
这不可能。
立太子这事真武大帝是不管的。
而且朱翊钧也没那么傻,把违背祖制的东西写成白纸黑字,哪怕是秘密。
封郑贵妃为皇后?
也不太可能。
因为这等于,诅咒王皇后要么过世或者出了什么差错被废。
在神明面前干这种事,尤其是皇后,是要遭天谴的。
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就是他俩纯洁的爱情誓言,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那有没有不纯洁的想法?
可能有。
至少郑贵妃会有。
如果,只是如果,真等到王皇后出了什么事,郑贵妃就有机会递补上来成了郑皇后,那朱常洵就是嫡子了,他继位的排序就在朱常洛前面了。
以郑贵妃的性格,她并不是心机很深,也不是下死手害人的女人。
这种招数虽然有些绕弯,但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宫斗历史中,还是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典故。
看郑贵妃后来宫斗的行事,手法简单粗犷,兜几个圈子倒是会,可目的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所以,在多年的深宫斗争中,她除了邀宠,心智其实是不够的。
年轻的皇帝和他的郑贵妃,显然小看了群臣的政治嗅觉。
同样都只有一个儿子,人家王恭妃生的还是长子,才不过是个恭妃。
郑氏都已经是贵妃了,还要再封皇贵妃?
差距咋那么大咧?
这个不公平的待遇让人有理由怀疑,朱翊钧是不是有废长立幼之心?
这是国之根本的问题。
毕竟那把椅子全天下就一把。
所以,群臣就是要争,争国本就是争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他们眼里,皇帝是没有爱女人的自由的,您只有睡女人的自由。
06
申时行的上疏请立太子也是试探性的,以此观察皇上的态度。
朱翊钧当然也不傻,就在申时行上疏后,马上让礼部准备册封郑氏皇贵妃大礼。
你要让我立太子,我就先册封一个皇贵妃。
朕就是喜欢郑贵妃,朕就是爱她,朕就是玩,怎么样吧。
这下热闹了。
正直的傻冒不断冒出来。
首先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劝皇上:不要册封皇贵妃了,按首辅的建议先立太子吧。
朱翊钧当时就火了,内阁首辅当然不好翻脸,你个从七品的给事中还不好弄你?一下子撸成了九品杂职。
“责其窥探,命降边极边杂职。”
什么叫窥探?窥是偷看,探是侦查。偷看侦查皇上的心思,这就是罪名。
这下,更是捅了马蜂窝了。
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璟、刑部山西司主事孙如法、御史孙维城、杨绍程等一堆人上疏,主要内容就是请封太子,请封王恭妃,或者同时请封,另外附带解救姜应麟等人。
有一个算一个,朱翊钧都把他们或是降职,或是夺俸(扣工资)。
这个过程中,朱翊钧一再重申,朕不是因为请封缘故处理他们,是因为朕没有废长立幼的意思,你们怀疑朕有这个意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结果,一个回合下来,双方各有所得。
郑贵妃得封皇贵妃,百官也得到皇帝不会废长立幼的许诺。
只是,政务毫无进展,又闹了这许多烦人的事端,大大助长了朱翊钧厌政情绪。
之后不久,朱翊钧开始长达三十多年的怠政,这恐怕与争国本不无关系。
07
那么,在朱翊钧的心里,是不是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开始那一下子,或者一阵子,可能会有,这以后那是真没有了。
平心而论,就是群臣们不争,只要郑皇贵妃不是郑皇后,朱翊钧真敢违背朱元璋的祖制,另立太子吗?
前朝的大礼议还不是争谁当阜帝,只是争一个谁是他爷爷的爹,都玩得那么嗨,他又不是不知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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