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是你“家”?

天涯何处是你“家”?

那几天,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甚觉寒冷,但空中飘着的雪花又带给我一种兴奋,一阵憧憬。 我的思绪驰骋于世界各地的冬天,从阿根廷到冰岛,从悉尼到华盛顿。有一个冬天的故事悄突然跃入我的脑际,我在此讲出来与朋友们分享与品味。

洛杉矶的冬季没有严寒,但逢刮风下雨,却令异乡游子倍感凄清。当地报刊上关于那成 千上万无家可归者的报道,读后令人怅然郁闷。

我匆匆浏览完一周的《洛杉矶时报》,心情黯淡地走出阅览室。偏巧又碰上倒霉的天气,空中乌云密布,还稀稀疏疏掉着雨点。我顺着校园旁边的林间小路返回住所,脑海里仍然翻腾着报纸上那一幅幅流浪者的情景。中途,雨下大了,我只好拐到路边一棵枝繁叶茂 的大树底下暂时躲避。

已是黄昏时分,寂静的四野笼罩着茫茫的雨雾。朦胧中见一男子蹒跚地走过来,手 里牵着一只肥胖的黑狗,显然也在找地方避雨。当他走近,停下来抖落头上的雨水,又俯身 去亲吻他的爱犬时,我才认出他就是我平日往返校园时经常路遇的那位“遛狗人”。看起来 他很悠闲,衣着不讲究,脸上胡须蓬乱, 叫人很难猜出他究竟是一位老者,还是一位中年男 人。但无论如何,我不会想像他当年曾是附近贝弗利山庄一位富有的“花花公子”。

他好像也认得我,我不知是否该出于礼貌向他打个招呼。随着风雨飘过来一阵阵浓烈的酒气,使我有些踌躇不安。

“酒鬼?瘾君子?精神病?”一连串的问号浮现在我的脑际,我觉得浑身都在冒凉 气。

“Hello!这天气太糟糕了,不是吗?”他终于打破了沉寂。

“是呀,真糟糕。”我随声应付着,心里只盼望着雨快停下来,我好逃离这个酒鬼。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是这个大学的访问学者。”我心中有所警惕,赶快亮明我的 “正人君子”身份。

“啊,中国人,太好了。我认识很多到这里来的中国学者。”看来他对学者文人并不陌生,这使我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您的家离这儿不远吧?”我没话找话地搭讪着。

“什么,家(home)?哈哈,我哪有家!”他的语气有点玩世不恭,又似乎带着几 分惆怅与困顿。

“我是说您住在哪儿?父母家?朋友家?你自己的家?”我有点尴尬,赶忙转弯抹 角。

“我住在房子里。房子(house),明白吗?那不是家。我有三处房子,但没有 家。”

天涯何处是你“家”?

他这样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地向我说明,硬是要把“房子”和“家”区分开,倒弄得我也认真起来。我原本只想随便寒暄,但他说起“房子”和“家”的那种口气,使我突然觉出横在我们之间的“文化深渊”。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有房子就有家,房子就是家;家 永远是最重要的,家是出发点,是归宿;人人每天都从家里出去工作、学习,然后又回到家里,回到属于自家的房子里。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事吗?可是这位先生却只有房子,没有家,令我好生纳闷儿。

为了弄清究竟,我饶有兴致地同他攀谈起来。刚才的那种踌躇与寒栗,似乎已荡然无存。

记得有人曾告诉过我,不要向洋人打听“私事”。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绕着弯子同他谈话。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把话茬儿转向“房子”和“家”,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语聊下去。 不知是酒后吐真言的缘故呢,还是琼斯先生(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本性实在,这位洋人竟然毫无顾忌地向我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坦诚地诉说起他的隐衷来,委实令我诧异。

他告诉我,他 12 岁就同母亲从比利时来到美国,投奔一位富家亲戚,住在有名的好莱坞影星别墅区贝弗利山庄。他压根儿就不知其父,只记得母亲有几位男友。他 16 岁开始独立谋生, 白天打工,晚上读书。贝弗利山庄住的多是功成名就的编导影星和各种富豪绅 士。那些豪宅大院,令他极为眼红。他也梦想当个演员,出名,发财,然后买别墅,开豪车, 周游世界。他为此着实奋斗了一番,也有所成就:22 岁买了汽车,25 岁进影剧团,30 岁上 镜头,32 岁曾主演过一部电影,但不很出名。后来他改做股票投机,不久真的发了大财, 终于也在贝弗利山庄买下一处豪宅,并开始邀约女伴周游世界,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富豪生 活。他毫不介意地告诉我,他刚过 50 岁生日。他说,他早就厌倦了四处奔波的日子,决心 过安穏的生活。他用股市赚来的钱又买下了三处别墅,两处在欧洲,一处在大西洋岸。

一切如愿以偿,琼斯先生该尽情享受人生幸福了吧?其实不然。

“追求了,成功了,厌倦了。这就是人生的三部曲,至少我的许多朋友们都是这 样。”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倦感,一边讲述他的奋斗史,一边叹息他逝去的年华,觉得余下 的生活似乎对他不再有什么意义了。“回想起来,人生真是一场梦啊!”

我听他在谈话中只字不提母亲、妻子、家人,心中未免好奇,于是问道:“那么, 在您的人生旅途中就没有爱你的人陪伴过您吗?”他大概觉察到我的好奇心,便毫不犹豫地 转入了我未敢直接触及的那个敏感话题。

“唉!母亲早就嫁人搬到东部去了,我们也偶尔通个电话,后来她死了。要说有谁 陪伴过我,那可太多了。不瞒您说,我曾经与十多个女人同居过,那叫性伴,不是爱人,她 们中间没有谁真正爱过我,我也不曾向谁许诺过爱情。来得容易去得快,反正谁都不在乎分 手。有时清晨醒来,竟想不起昨晚身边睡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她离开我去了哪 里。”

啊, 原来是这样!美国真不愧为一个“自由”世界!可是, 男女之间睡过觉就“拜拜”,事后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住,这实在太冷酷啊!

“您年轻时候就没有兴趣谈恋爱?”我仿佛进入了“社会学者”的职业角色,对琼 斯的“个案”还想刨根问底。

“嗨,说不清是没兴趣、还是没时间‘没精力。您看过卓别林演的电影《摩登时代》吗?情形就是那样。周围的一切都在催促你:快,快,快!金钱与‘成功’像魔鬼般地驱使 着你,你无法歇息下来。时间长了,你就变得麻木。但人毕竟不是机器呀,要不时地找人说 说话,喝酒,花钱,还有生理的满足。”他还没等我开口再提问,就又接下去解释说: “性 是生理需求,谈不上爱情。跟谁睡觉都差不多,天长日久,习惯了,就那么回事儿。”

他这种解释似乎并不使我感到陌生。将性欲与食欲相提并论,认为动物性与人性相 差无几的奇谈,在西方已成某种“学术见解”,我在某人的所谓 “性学”著作中曾见识过。

“那么,您现在一切都有了,有了汽车洋房,也有了时间与财富,何不找个真正的 伴侣,弥补年轻时代的空寂?”我还是按照自己的逻辑顺理成章地追问。

天涯何处是你“家”?

“嗨,你们中国人恐怕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美国人的事情。简单地说吧,恋爱、结婚、 成家,这需要勇气、耐性、时间和承诺。在我们这类人中间,谁还相信承诺呢?我本身就不 能对女人作出承诺,也不相信女人除了与我共享身体和财富之外,还会对我承诺什么。何况 到了我这把年纪,把一切都看淡了。”停了片刻,他又补充说: “您大概知道,洛杉矶的离 婚男女多着呢。他们与我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两样?他们有的多了孩子的累赘,有的套 上婚姻的枷锁。我何苦去找这种麻烦!”琼斯先生的话,使我不由得想起国内渐成时髦的 “单身贵族”们来。

雨渐渐小了。琼斯先生的那只黑狗不时地抬头张望着主人,仿佛在提醒他该回去了。 他又一次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胖狗,颇显温顺的“狗伴”也伸出舌头舔了舔主人的额头。“瞧, 这就是我的爱侣,想必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比得上她的忠诚。”说罢,他向我道了声再见,又 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便牵着他的“爱侣”离我而去了。

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着。望着琼斯渐行渐远的身影, 回味着他的话语和表情,我 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令人无望的世界,心中顿生悲凉之感。一个社会, 以其飞快的速 度创造了如此的物质富有与科技奇迹,同时又制造出千千万万个琼斯先生那样的成功者、厌 倦者、孤独者, 冷漠的“单身贵族”群。他们到头来, 或与飞禽走兽为伴, 或形单影只浪迹 天涯,或混夹在无家可归者的队伍里露宿街头。这,难道就是人生奋斗应得的酬答吗?这, 难道就是现代化所带来的社会进步与人类文明的成果吗?

我又一次对西方“自由”世界惶然了。

记不清我在树下站立了多久,沉思默想中竟未觉察到雨已经停了。直到晚风带着一 阵寒气向我逼来,我才抬起沉重的双腿慢慢向住所挪动。

那一夜,我未能成眠。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清晨起来照例跟着邻居家的奶奶去教堂 “祈祷”。一进门,就见有人在征集志愿者报名,说是去给那400 多名被允许进入市政厅大 楼避寒的无家可归者分发毯子和食物。我的心又一次悲凉起来。我猜想,那些无家可归者的 故事可能比琼斯先生的诉说更令人心寒吧?眼看志愿者们被一辆大轿车接走了,我还站在教 堂门口犹豫。一位教友走过来让我搭乘她的车,我不由得委婉相告:“哦,对不起!下次吧, 我今天觉得有点难受。”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6-16

标签:琼斯   洛杉矶   无家可归   山庄   母亲   房子   天涯   时间   人生   女人   世界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08-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3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