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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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的村庄

清晨,一轮鲜红的太阳从老东山顶升起来,地上裹着薄霜的草叶,立刻变得白亮亮的,雾气弥漫在村子周围,像粘稠的浆液,混着尘土,在缓慢流动,天空蓝得像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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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孩爬起身,悄悄穿好衣裤,拖着拖鞋,猫着腰,来到窗子边上。他拉着窗帘掀开一条缝,光线射进来,有些刺眼,屋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在墙角的爸爸:打着齁,四肢张开。歪歪斜斜的床,似乎快要被压塌了。屋内浓烈的烟酒味还没有散去,满地是烟头和瓜子壳,还有歪倒的酒壶、酒杯、方便面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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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爸爸又喝醉了,睡得像死猪一样。平时他不睡这里,他会睡在新房子里。新房子盖在坡下,盖好半年了,稍稍靠近村子,只有一层,两个房间。爸爸说是公家盖的。当然没有自家那栋三层楼房豪华,但比这儿要好得多。孩子不愿意住在这里,他想去新房子里住,这小房子以前是教室,后来关过牛羊,低矮、潮湿,有蟑螂、老鼠,还有发霉的味道,但爸爸不让他到新房子去住,说人活着要有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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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会有人从县城来这里,七嘴八舌的说些让爸爸爱听的话,叫爷俩搬去新房住。这些好心的人,送来粮食、衣物、钱等。最常来的是赵阿姨,今年几乎每周都要来一趟,赵阿姨年轻漂亮,像记忆中的妈妈,对他可好了。他有时会在村口,盼望赵阿姨的车子出现,就像这些年盼望妈妈的出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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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呢,平时在新房住着,到了周六,又懒卧在小房子里,说缺少这样那样的,不愿意过去,不要人家可怜。爸爸怎么那么贪心呢!其实新房子里什么都不缺,有电视、沙发、洗衣机、电磁炉,如果硬要说缺什么,用爸爸的话,那就是大床上还缺个人,可我不就是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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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很少出门,也不到村子里去,但偶尔会去趟城里,吃羊肉、喝酒、买彩票。爸爸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喝酒、抽烟、嗑瓜子,连饭都不煮,要烟要酒就让孩子去村里小卖部买,除了抽烟、喝酒、吃饭、上厕所外,就是抱着个手机听山歌、看视频。有人送吃的穿的和钱来,不用劳动,不用操心,这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村子里许多人都眼红呢,他们常说爸爸一些不是的话。但爸爸认为他和村子里的张赖子、李老六等人不同,爸爸压根看不起他们,说他们是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人,这些人不配和自己比,他有头脑,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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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放下窗帘,屋里又暗下来。他蹑手蹑脚走到墙角,拉开布门帘,来到另一间,他绕过黑漆漆的老式桌子、绿色塑料水桶,轻轻推开木板房门,门咯吱响了一声,他跨出去,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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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在小孩身上,他顿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的头发直竖着,嘴角上的两个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肉红色的一条疤是上嘴唇缝合豁嘴留下的,圆圆的白色的疤是烟头烫伤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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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身后那两间低矮的老旧砖房,墙体还算平整,露出斑驳的颜色,墙上有个玻璃窗,窗台上放着几包玉米,瓦片上的薄霜倒是晶莹剔透,房子后面杂草丛生,不远处有几座坟地,墙的侧面堆着几堆干透的玉米秆。房前是一个院子,院子边上还有一间小土坯房,房后有一排杨柳树。转过小房,下了一个小坡,前面的菜地上杂乱地长满枯黄的草。有一块菜地上栽着几茬瘦小的白菜,菜地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柿子树,霜风中,树叶早掉光了,一棵瘦不拉几的洋瓜藤攀爬在树上,藤枝耷拉着,似乎累得趴下了,只有树根脚有一支昂起的瓜藤头,还展示着绿意。这是小孩把发芽的洋瓜埋在土里长出来的,白菜也是他栽的。树上有二十一个红心一般的拳头大小的柿子,薄霜包裹下,蓝天衬托着,显得更红了。它们紧紧地抱着树梢,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来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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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一直抬着头看柿子,似乎看到皮下红色的果肉,闻到柿子的甜香。他嘴角露出微笑,接着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嘴唇,那道缝合嘴唇的裂缝变得润湿起来。一只巴掌大的卷毛小黄狗摇着尾巴来到小孩脚边,小孩蹲下,抱起小狗,轻轻拍着它的头:“丢丢,你要乖哟,一会儿我去卖柿子,买根火腿肠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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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放下小狗,来到刺棵边撒了泡尿,然后转回土坯房里。一会儿,浓烟从房里飘出来,他煮了碗面条吃下肚,回屋拎出一个提篓,来到菜园。

小孩挎着提篓,抬头看着树上那一颗颗通红的心,他把手放在嘴前,不停地哈着气,白气穿过指缝消散了。

他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等柿子红了,她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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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妈妈紧紧搂着他说:“丢丢,妈妈明天要出去一趟,你要乖哟!”“去外婆家吗?”他问。妈妈点点头,他流着泪,哽咽着说:“妈妈,我舍不得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吸了一下鼻子说:“等菜园子里那棵树上的柿子红了,妈妈就回来了。”

第二天,他醒过来,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他连忙爬起床,下楼来到院子里,妈妈没有在,厨房里没在,卧室里也没有。他哭了几声,嘴里喊着妈妈,一路小跑,跨过小沟,爬上两边是竹林的坡地,来到村外的菜园里,菜园边上围着篱笆。他看到一棵瘦小的柿子树,跟他差不多高,细长的枝丫上伶仃地长着几片叶子,柿子树边上长着整齐肥硕的白菜。这是妈妈刚栽下不久的树,是贵州大山里的那种品种。他进到篱笆里,蹲下来,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地看着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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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老是对他说,你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这个世界不要你!是不是妈妈真不要我了?

小腿蹲得酸麻,柿子树依然没有结出果子。他垂着头回到家,看见自家漂亮的大房子前,许多人在忙里忙外,他还隐隐听到哭声,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年,他刚满四岁。几天前,妈妈带着他去医院,把豁的嘴唇补起来,又给他过生日,吃了甜甜的蛋糕。

柿子树一直在生长,妈妈却没有回来,他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爸爸使劲拎着他的耳朵,叫你不要提你妈,再提着她,我打死你。接着他觉得屁股上挨了几脚,不重但也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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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柿子树长得越来越高,枝繁叶茂,就是不见结果。今年他惊奇地发现,树上结出果子来,有好几个呢。果子慢慢变大、变黄、变红,也许明天,妈妈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如果把柿子拿到城里卖了,一元一个,可以把钱攒起来,买两只小鸭子来养着,或者买两把漂亮的梳子,一把给妈妈,一把给县城的赵阿姨。赵阿姨像妈妈一样,对他太好了,豁嘴唇还是赵阿姨给缝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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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地攀着树枝,把这二十一个柿子摘下来,下了树,柿子安安静静地在提篓里躺着,就像二十一个红娃娃。他抱着提篓,欣赏着他的柿子,慢慢往回走。

小孩看见爸爸摇晃着身子朝这边过来了,慌忙把提篓放到屁股后面。爸爸身材高大,走路有些跛,村里人说是来要账的人把他腿打断了,也有人说是他故意摔断的,爸爸自己说是骑摩托摔折的。他看见爸爸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休闲西服,打着哈欠,一瘸一拐地来到树林边,往刺棵上撒尿。

爸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开着货车拉煤,贩卖烤烟,盖起三层洋楼,比村长家的都好,他口袋里总有大把的钱,家里也经常有叔叔阿姨来打麻将,爸爸还会带着自己到县城,吃薯条、鸡腿,坐碰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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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家里来了个阿姨,打扮得像电视里的演员,但比演员凶多了,还会抽烟、喝酒,他嘴唇上那个疤就是她用烟头烙下的。爸爸说,你不是要妈妈么,我给你找来一个,快叫妈妈。他不肯,大声说喊,她不是我妈妈,是个妖精,害我妈妈的妖精!他看到那女的肥肥的脸阴沉下来,抬起手就扇了他一耳光。他抬起脚,踢在她小腿上,那女的抓住他的衣领,露出尖尖的牙齿,得贵,你家小娃嘴不干净,我给他消消毒。接着他感到有什么戳在他嘴边,很烫,滋的一下,他闻到焦臭味,嘴边钻心地痛,他捂着嘴,大声哭喊,骂得更狠了,接着他的屁股上挨了爸爸两下,他扑倒在地。

爸爸扭头眯着眼看见晨光中的孩子。丢丢,你要整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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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爸爸打了个冷噤,拉起裤子拉链,过来一把拉着他的胳膊,狠狠地说:“我瞧你藏什么?”他紧紧地护着提篓。爸爸看了看提篓,松了手:“你把柿子摘下来干什么?”他瞟了一眼爸爸:“卖!”爸爸慢悠悠地说:“十来岁的小娃,就想着要钱,像我小时候。不过懒人有懒福,你再苦,熬不过命。你爹我,苦了半辈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好了,我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他说:“你变了!”他还想说点什么,但不敢。爸爸说:“是呀,四十多岁的人了,肯定要变!今天我交给你个任务,你到城里找着赵医生,就说我爹又病了,要两百元买药,她上周就没来了,说忙着做什么手术,你叫她今天下来,顺便带点猪头肉来,还有酒,好好陪我喝一下。你告诉她,酒要好酒,就说我爸爸说了,如果她再不来,我叫她好看。”他嘀咕了一声:“我不去。”“你敢,我不给你饭吃,把你饿死!”爸爸用食指戳了他脑袋一下,“拿着,这是坐公交车的钱,快去,公交车要进村了。”说完,爸爸打着哈欠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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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着提篓下了坡,转了一个弯,看那座三层洋楼,它早就是村长家的了,浑身泛着白光,显得格外刺眼,边上砌着围墙,从里面伸出的太阳能路灯,笔直地站着,像胜利的旗子。村子里杂七杂八建盖了许多别野(墅),但大多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一声鸡叫或狗叫的声音。水泥路上零散地躺着干草、牛屎马粪,到处是灰尘,还有水沟里的臭水,像是村子里的另类。大水井边上、柳树下的水泥台子上也没有人,往常这里蹲着一群老人,东家长西家短地谈论。柳树后面的小卖部开着个茶室,张赖子、李老六等人会在这里打麻将,村长家也有个茶室,以前都是爸爸他们这种级别的人去玩。张赖子有一次扭着他耳朵说,你爹以前那么神气,有几个臭钱就看不起老子,现在混得跟我们一样,活该。他推了张赖子一下,你不配和我爸爸比,你是个懒虫。李老六朝他吐了一口唾沫,你爹靠投机倒把发的财,有球的本事!他吼道,我爸不会偷鸡,你才会偷,你偷小卖部的烟。他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李老六扭着他的嘴,吹你妈的瞎牛,我什么时候偷烟了!再胡说我把你的嘴撕烂,给你又变成豁豁嘴。他捂着脸走开,再也不愿意去那儿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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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柳树下,小公交车刚好开过来。他小心地上去,里面坐着三四个人,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双手抱着提篓。

到城里,要不要去找赵阿姨呢?

几年前,他正在坡顶劈柴,村长带着几个人来到小坡前。认出人群中的赵阿姨,他的眼睛一下放出光芒,就起身迎上前去,拉着赵阿姨的手。他们来到两间低矮的房屋前,村长进到屋里,叫了声刘得贵,人家县上的人来看你。哪一个?爸爸一瘸一拐地出来站在门口。村长介绍了一下,说村上还有事,背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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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爸爸走出门,穿着那件乳白色的休闲西服和蓝色牛仔裤,脸色红润,肚子微微凸起。爸爸说,不好意思,凳子也没有。赵阿姨说:“我们就站着说吧,今天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来看看你和丢丢。”他看见边上的两个小伙把拎着的一袋大米和肉拿到屋里,靠在墙角。爸爸进屋去,弯下腰,把米扔出来,说:“这种米都吃得成,不来就不要来了,拿点劣质米来打发人,我有吃的,不要你们关心。”他过去扶起米口袋,赵阿姨平静地说:“这个米是超市买的,你将就吃一下,另外这儿有一千元钱,是给丢丢读书用的。”爸爸说:“不要!”赵阿姨回头对他说:“来,丢丢乖,拿着钱!”他呆站着,不知该怎么办。赵阿姨说完把钱放在他手里,爸爸出来抓过钱,扔在院子里。他过去蹲下身把钱捡起来,理好。爸爸一把抢在手里,回屋去了。

赵阿姨进到屋里,屋里乱极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看那两个小伙子站在门口,用手捂住鼻孔,脸顿时红了。赵阿姨对爸爸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给愿意去工业园上班,我认识的一个老板正在招聘保安,可以推荐你去。”爸爸坐在床上不冷不热地说:“当保安,我才不干。你瞧我这腿,能干什么!每天站在大门前咋个受得了!”一个小伙子说:“大哥,看着你身体条件还是好的,只是腿上有点毛病,你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呀!”爸爸发火了:“自食其力!不要给我谈这些,你以为我愿意住在这破房子里,你信不信我以前一年要挣几十万钱!我不会去的,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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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阿姨他们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出去。在院子里,赵阿姨让他去拿扫帚。他跑到村里借了一把,他们把院子和屋子扫了一遍,转身走了。他看到赵阿姨眼睛红红的,追了上去,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站在坡上默默看着他们离开。

一路颠簸,他抱着提篓在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时,他看到车窗外面四处都是高楼,一棵棵绿树向后面跑去。城里真好,干净、漂亮,要是生活在这里,该多好啊!到站了,下了车,楼房玻璃反射下来的阳光,射得他睁不开眼。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就像游动的大鱼,他就是一条来到深水区的小鱼,摸头不着脑。他不知去哪里卖柿子,就拎着提篓往前走,不时有路人回头看他。前面有一个推三轮车的妇女,车上码着苹果、桔子,他跟在她后面走。一会儿,妇女把车歇在一家超市前面。他走过去,挨着她坐在台阶上。超市对面那幢楼好高呀,他的后脑勺几乎要贴着后背了,才看到楼顶。如果在里面生活,怎么爬上去呢!有电梯,对,坐过一次电梯,就像坐车,但有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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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不准在这里卖东西,赶紧滚开!”他回头,看见几个浑身穿深灰色衣服的人,有点像电视里的伪军。一个阴沉着脸,冲着他们喊道:“还有你那个三轮车,给是不想要!小娃,你还不动!”他慌忙站起来,抓起提篓,紧紧地拎着。妇女骑上车走了,他快步追上她。在一个路口,妇女说:“小娃,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有条街,有很多人在卖菜,那儿可以卖东西。”他冲着妇女微笑一下,往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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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行道上走着,滚滚的车流让他心里发慌。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长得胖嘟嘟的,穿着蓝色运动衣裤,站在一家大铺面门前,和另外两个孩子说着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已经小得裤脚都缩到小腿了,是赵阿姨去年送给他的。他觉得这个小孩好像在哪儿见过,也许是在赵阿姨的家里吧。赵阿姨家里可好了,他去过一次,干净、清爽,摆着大电视,还有钢琴、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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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手里拉着一只大狗,毛色金黄,浑身的毛蓬松着,就像狮子一样。大狗吐着鲜红的舌头,这儿嗅嗅那儿嗅嗅。这狗应该天天吃肉,要不然长不得那么大,可怜我的丢丢,吃剩饭剩菜,什么时候能长大!

走到街口,两旁的房屋矮小多了,一层都是些铺面,有的铺面用帘子遮着,还画有卡通图片。房屋前面的大街上有许多水果摊,左边有几排肉案,接着是杀鸡的、卖鱼的,还有卖豆腐的摊子,混杂着说不清的味道,暴露在阳光里;右边是蔬菜摊,整整齐齐码着干净新鲜的蔬菜,这些菜摊被后面楼房的影子遮盖着。来来往往的人在买东西。他顺着右边的街道走着,地上流着污水,塑料袋随处可见,不时闻到腐烂的菜叶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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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一段路,前面有一个单独的肉摊子,一个魁梧的汉子在卖肉,肉摊旁边的地上有块塑料布,整齐地码着白菜、萝卜,还有蒜苗。一个瘦瘦的老汉拎着杆秤在卖菜,他边上是一辆脚踏三轮车,车上还装着一些菜。菜摊旁边斜放着一辆白色轿车,它们之间有点空隙。他走过去,怯生生地把提篓放空隙里。老汉秤完菜乐呵呵地望着他笑,招呼他过去烤火。他看到肉摊后面有一堆柴火,火苗在跳动着,冒着青烟。他摇摇头说不冷。

中午十一点多钟,太阳爬上屋顶,照射在他身上,暖暖的。他一共卖了九个柿子,有五个卖了十元钱,有四个是老汉帮忙买的,卖了十元,他拿着这二十元钱,反复看着印在钱币上的人,觉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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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有几个卖菜的在吃饭,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老汉对他说:“小娃,对面馆子里有盖饭和米线卖,肚子饿就去买,我帮你看着。”

他走到对面去,一会儿就抬着一盒米线回来。他蹲了下来,把米线放在地上,眼睛看着街对面出神。老人把理好的一元毛票塞在兜里,对他说:“你咋地啦?”他小声说:“大爹,城里人真怪,连这个都有卖。”老人说:“现在什么都有的卖,只要你有钱。”他指指裤裆,声音更低了:“我说的是雀子,连雀子都有的卖。”老汉说:“在哪里?”他指指对面:“刚才我去买米线,有两个小娃,掀开门帘看,我望见一眼。还有妈妈的奶!”老汉说:“米线冷掉了,赶紧吃,你那个还小,卖不成,再养养。”他慌了,拿着筷子的右手连忙蒙着裤裆说:“我不卖,卖掉了成为太监,我才不干呢!”老汉乐呵呵地笑了。边上的中年屠夫抱着烟筒咕嘟咕嘟地吸,从烟筒口露出半张嘴,高声对他说:“里面还有更好的东西,你们小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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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老人靠着三轮车打盹,几个卖菜的围在一起打牌。他蹲着,一直看着街对面发呆。

他感到眼皮有些沉重,要是能靠着睡一会儿就好了,他慢慢闭上了眼。朦胧中,觉得脚后跟有些发痒,睁开眼睛一看,妈呀!刚才看见的大狗正在自己面前,嗅着什么,就要碰到小腿了。他慌忙直起身,往后一退,身子扑在三轮车上,三轮车翘起,老人跌倒在地,柿子被挤烂了几个,接着前轮砸在旁边的轿车侧边上,划了几道痕,轿车发出刺耳的报警声。大狗后退了几步,依旧嗅着什么。

刚才看见的那个胖小孩跑过来,拉住狗,恶狠狠地对着他说:“你吓到我的狗了,出了问题,你给赔得起。”又过来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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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眼看着这三个小孩,握紧拳头。见他们不敢上前,他过去扶起老人,老人坐在地上,不停地呻吟,大腿不知被什么划破,流着鲜血。“谁整的?哪个的三轮车?”他拉着老人的手,看到一个男人指手画脚的说话,他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呆呆地看了那人一眼。男人上前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男孩牵着狗跑开了。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围着看,大家议论纷纷。

“小娃,你闯祸了。”边上的中年屠夫冒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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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拉了他一下说:“你是哪个村的?你爹叫什么?喊他赔我的车。”他依旧低着头,好像挨审的犯人。

他听到人群中有人说:“是怪那只狗,不是这个小娃的责任。”又有人说:“那个狗又不会咬人,咋个吓成这个样子!”

“先把老人送医院。”

“要不要报警?”

“报警整哪样,这个事太小了,警察怕不会管。”

他对着男人小声说:“修这个车要多少钱?”男人大声地说:“一千,还是只做个漆,连着其它要两千多。”他似乎下定决心,说:“我是即默村的,我爸叫刘得贵。我有钱,等我回家拿来赔你。但是先把大爹送到医院去。”

“即默村的刘得贵,给是那些年开车拉煤炭那个!” 他听到刺耳的声音。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怕是呢,后来勾搭上几个小婆娘,逼死自己老婆,打麻将输光家产,现在成为他们村子最穷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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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咋个会知道?”一个女声。

“谁不知道,比这个奇葩的事,我都知道!”

他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渐渐把他包围,不断挤压着身体,使他无法呼吸。他鼻子一酸,哭出声来。

“这种人活该!”

“活该?人家现在就舒服了,什么都不愁!”

“老王,你这个车子怕是自己掏腰包修了!”

他边哭边说:“我有钱,我赔!”

男人拿出手机,对着小孩、老人、轿车及三轮车照了一通,在边上打着电话。有人拦下一辆出租车,一个腰系着围裙的大妈帮着他扶着老人上了车。出租车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稀烂在地上的十二个柿子,混合着鲜血,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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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诊室,医生说老汉是皮外伤,包扎一下伤口就可以了。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来到门口等着老汉。他看见刚才的胖男孩牵着大狗上了医院二楼,就跟着上去。

“丢丢,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回头,看见赵阿姨和两个女医生站在自己身后。

边上一个胖胖的医生张大嘴巴说:“他爹钱用光了,来找你要钱,你连挂着这种人,享福了!”另一个戴眼镜的也说:“上次我们一起去他家,叫你陪着他喝酒,还说要帮他说一个媳妇,赵姐,看他那个眼神,色眯眯的,怕是要打你的主意了!”

赵阿姨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头说:“丢丢,你是不是生病了?”他摇摇头,小声地说:“赵阿姨,你先借我一百元。”他又听到胖医生声音:“我就说,找你要钱的!连小娃都成精了,明明是要,还说借!”另一个细细的声音:“你个个周去看他们,送钱送米,这种人没有良心,说你根本没有去,害得你被通报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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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嘛,赵姐,你心太好了,帮他家扫地,洗衣服,找关系盖房子,送钱给他们用,到头来你得到什么了,就差做人家的媳妇了!”

他哽咽着:“我……”

“别哭,丢丢乖,跟阿姨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在家看电视,来了一群人,样子很凶,把他从家里赶出去,他一个人蹲在朴果树下,裹着一床扔出来的棉被,瑟瑟发抖。爸爸半夜才像幽灵一样回来,爸爸脸上挂着泪水,抱着他来到村后废弃的教室前,弄了点干草,爷儿俩就睡在干草上。他觉得,这是妈妈走后,睡得最温暖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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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明天会找人来修理一下,就像个家了。第二天,没有谁来,爸爸自己动手把教室收拾干净,里面做卧室,外面一间做客厅,小屋子就做厨房。过年时,爸爸把屋里刷白,门上粘上门神,还在客厅里供上天地神位。爸爸说,只要把今年收到的烤烟卖了,我们就可以搬出这里,住大房子了。他相信爸爸的能力,但村子里有人在背后说爸爸,狗改不掉吃屎的毛病。爸爸还找姐姐承认错误,十九岁的姐姐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一次。姐姐告诉他,如果爸爸哪天出事了,可以去找她。

两个月后,爸爸消失了。当爸爸回到那小屋时,他的腿变折了,依旧穿着他的乳白色休闲西服和蓝色牛仔裤,脸色怕人。他觉得爸爸变了得更凶了,他战战兢兢的来到爸爸身边,爸爸用好的那只脚把他踢出老远。爸爸呆在这个屋里,整天喝酒、抽烟,什么也不愿意做了。当酒醉时,爸爸躺着发表长篇大论,或者捏着彩票,垂头丧气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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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回来时,看到爸爸正躺在石板上,夕阳射在他身上,泛着红光。爸爸翘着二郎腿,摆弄着手机,手机里传来山歌声,接着拎起酒瓶,喝了一大口,还不时哼上几句。

他大声说:“刘得贵,我要上次那两千元。”爸爸歪歪斜斜站起来:“哪样?你喊我什么?哪来的两千?你今天怕是找死了。”

“连忙拿来,一千是人家赵阿姨给我呢,另外一千是村上给的老母猪补贴!”

“你今天疯了,猪都没有养,哪里来的老母猪补贴?”

“我不管,反正钱就在你这儿。”

爸爸揪着他耳朵:“你作死!”接着抄起地上的棍子,打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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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孩子!”他听到赵阿姨的声音,挣脱出去。赵阿姨拎着一个袋子,急匆匆地走进院子。他听到爸爸嘶哑的笑声:“我说你怕是不来了!”赵阿姨指指袋子说:“这是套西服,赶紧洗洗脸,我带你去看看我堂妹子,她有个养猪场,就是不会说话,你以前搞过运输,你们在一起应该合适。只要你放勤快点,日子还是过得下去呢!”爸爸哈哈笑了一声说:“我现在也过得很好呀!我哪儿也不去,有你陪着,我还找什么媳妇。”赵阿姨说:“无耻!”爸爸又笑了:“我是无耻,我女儿看不起我,我害死自己的媳妇,我败光了家产,我打孩子出气,全村的人都看不起我,连你也看不起我!”赵阿姨说:“没有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爸爸说:“我不在乎了!不过咱们倒是有缘人,老天安排你来我家,我满意了。对了,我听说,你家的狗咬着丢丢,还咬伤了个老人,砸坏了人家的车,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这次你死定了!”说完转身回屋,赵阿姨跟着进去,她说:“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想说什么?”他来到门口,看到爸爸突然扑过来,把他推出去,然后关上木板门。他站起身,拍打着木板门,喊着赵阿姨。他从门缝里看见爸爸撕扭着赵阿姨,往里屋推。赵阿姨挣扎着喊:“刘得贵,你要干什么,你这是犯罪,我要报警了。”爸爸哈哈大笑着:“你报吧,我今天就要了你,蹲监狱也值得!”

他用脚踢着木板门,门边往里闪一下,又弹回来。他来到院子里,看看墙上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他用石块砸开窗子玻璃,对着里面大喊:如果伤害着赵阿姨,我今天就死给你看。他听见爸爸说,来吧,要死一起死。他急得满头大汗,转头看到墙侧面的玉米秆,过去抱了几捆担在窗子上,转身跑回小屋,拿来打火机,随着蓝色火苗的跳动,玉米秆着火了,散发出浓浓的烟,屋里顿时传来咳嗽声。

这时门开了,他看到赵阿姨扶着门边走出来,披头散发,干呕着,咳嗽了几声。他过去扶她,她一把推开他,快步跨出小院,往坡下跌跌撞撞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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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秆点燃了窗帘,火苗窜得老高,照得他的脸通红通红的。他站在浓烟中,看到赵阿姨的车一溜烟驶出黄昏的村庄,飞一般向山外逃去。

赵阿姨不会来了吧!爸爸是不是被烧死了?他喊了一声赵阿姨,又喊了声爸爸。霜风不紧不慢地吹着。他来到菜地,蹲在柿子树下,蜷缩着身子,仰头看着那光秃秃的枝丫,他的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紧紧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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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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