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的爱情

下夜班，柳林在叉路口等我。柳林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巴，五官的团结程度不是一个密集能说清楚，总之吧，那面相很有着眼点，一眼就都记住了。小眼儿聚光，炽热如豆，翻几眼，就被炒熟了的感觉。和柳林在一起，我从不吝啬我的夸奖。柳林笑咪咪的样子，足够甜透一条街。几千人的大厂，柳林的回头率一直是百分百的。我从不奢求，和柳林走在一起，远处的目光是投向我的。

每次下夜班，柳林都会请我吃油炸糕。柳林的家境好，家里有厂子的那种，两毛钱一个的油炸糕天天请我吃也吃不穷。那时我们每月的工资是四十六块八，吃什么喝什么都是量力支出的。柳林不用，有时候请我，有时候请大家，除了油炸糕，再奢华点，柳林也不眨眼。大家没有吃大户的感觉，柳林也不是过分铺张的人，总之，柳林制造了一个其乐融融的朋友圈，班上的姐妹，都像她那张脸上的五官，不远不近，非常融洽地相处着。

柳林和我比较近便，有什么话喜欢和我说。柳林不同于其他人，不鸡毛蒜皮，比较合我有点文艺范的胃口，就是说她不会对我有所歧视，比如我写了什么歪诗读给她听，柳林只会说好，至于好在哪儿、为什么好，我也不问，有个好，我就当是真好了。这不像个别的姐妹，听了以后，还会评几句。其实，我就是想找个倾听的对象，柳林就做得叫人舒服。

柳林小我几岁。我们那一批入厂的工人，分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两个年龄段，柳林是初中组的。好在，文化程度并不影响我们做朋友，做朋友也不是基于文化程度才开始的。不过，柳林和我在一起，我的文化程度还是起了些作用。柳林只学过人文地理，我学过天文地理，偶尔上夜班的路上，我可以指着夜空给柳林看哪个是七斗七星中的天王星，海王星。

我和柳林一起，还是有别于其他人的。我们不讨论口红的颜色，柳林会把嘴涂成红樱桃，我就臆想她吃面条的情景什么样，我不会单拿这个说事。我对口红的选择不大胆，柳林也不会有建议，这让我们一起呆着比较自在。一个班上的女生都在神出鬼没地找对象时，柳林依旧和我自在地呆着。柳林偶尔悄悄地让我看她收到的纸条，多是某个男生要和她约会的信息。我只看名字，就断定哪个人配不上她。

有一天，柳林和我说，那个人找她了。柳林说的那个人是厂里大专生，有模有样，厂里上上下下口碑极好，下车间看样品也没架子，得过众多女生青睐。看得出柳林动心了。

柳林开始和那个人约会之后，我的损失就是油炸糕吃得少了，柳林也像所有恋爱中的女生一样，精于打扮，日日巧笑嫣然。我一直希望看见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一直也没实现，而柳林的约会之旅始终秘而不宣，这让很多不知情的男生依旧以各种借口接近柳林。柳林不说为什么，幸福溢于言表的她高兴地和我说，下个周末，她会去那个人的家。

这之后的几天，柳林更加欢天喜地了，那双大家闺秀的脚走起路来都是飞着的，即使是下夜班，一双星光如豆的圆眼睛也是放光的。我也跟着她激动，心有所托，名花有主，一个漂亮女生的幸福人生开始启程了。

去那个人家之前的最后一个夜班，我们在睡梦中被叫班的铃声震醒，从宿舍往厂区走的路上，我和柳林开玩笑，是不是小心脏紧张得要跳出来了。柳林说没有，还在里边呆着呢。

交接班之后，上个班的人走空，机器进入正常运转，工作便开始了。我的机位和柳林的机位不远，机器的轰鸣声盖过所有的声音，这个时候，大家都无交流，有事凭个手势就完成了。柳林是个专注的人，干活认真，机位到处都收拾得干净。棉纺车间，梳棉过渡到粗纱，活不脏，但是看不见的灰尘落下来就得及时清扫。有懒人，但是，柳林不懒。

机器开动的间隙，大家也有时间近距离接触，那天晚上，总有人私下窃窃私语，并用异样的眼睛看柳林。柳林没注意这些，直到去了夜班食堂，便有风声灌进了柳林的耳朵。从夜班食堂回来我就找不到柳林了。我猜柳林可能回了宿舍，便让工长陪我回宿舍找。

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深一点脚，浅一脚。寒冬腊月天，从零上二十七八的车间里出来，穿得再多，也是哆哆嗦嗦，心里又想着柳林，往宿舍去都是跑着的。工长也着急，怕有个三长两短担责任，一再地骂那个人不是东西。我还倒不出心思骂人，找到柳林要紧。

柳林果然在宿舍。柳林只穿工作服，就从车间走回了宿舍，脚上蹬的还是双塑料凉鞋。我问柳林，你不冷吗，你不怕吗，就这么一个人跑出来。柳林说，没感觉，走着走着就走出来了。我也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知道的事，说了就是重复，柳林不需要这样的重复。我问她要不要回去上班。柳林说，要啊，班是要上的，不然让人看笑话。再说，已经是笑话了，也就不怕别人看了。我说，该笑话的不是你。柳林说，一样。

过后了解了详细情况，那个人家里有个订婚对象，两家人交好，早早就促成了这事。那个人移情柳林，遭到全家人的反对。那个人以带柳林回家为要挟，但其奶奶出面，迫使其提前订婚，话是这样讲出来的，但是，众人都言是放屁。那个人和柳林解释时，柳林是如何怼那个人的，柳林没有详说。

那个人结婚时，我们都去参加婚礼，柳林也去了。柳林说，这是她的风度。柳林和大家一起见识了新娘的长相，从始至终，那个人的目光一直围绕着柳林。柳林团结的五官一个都没有错位，笑咪咪地见识了婚礼的全程。

柳林参加完那个人的婚礼之后，两个月就将自己嫁了出去，对象是自己的初中同学。结婚那天，柳林慌里慌张，没有了参加那个人婚礼的优雅和从容。感觉什么都不对，婚纱，美妆样样都感觉要从身上掉下来，要把柳林扯碎了。而那天的新郎，总让我想成那个人，想成和柳林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柳林结婚一年后离婚，孩子归自己。工作辞了，在家父事先给她购置的商铺里做起了服装买卖。柳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婚姻走到这步田地不是预料中的事却也欣然接受，前后都不吵不闹的，活得就像她的五官，眼睛鼻子嘴都动，却也相安无事。

柳林不再只请我吃油炸糕了，市里多高级的馆子都可以，日进斗金的生意让柳林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金主，想什么买什么。

柳林说，她最想买的是那段爱情，她不怀疑，那个人真的爱过她；她也不怀疑，那个人爱她的妻子。

她嫉妒那个人的妻子，那个方方面面都不如她的女子站在那个人身边，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自己没有给过自己的前夫。自己做了这一生最草率的事，没法修补。

我们都长大了，不再年轻，我想念请我吃油炸糕时候的柳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