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千万种,有种叫糖霜与锈,表面是糖霜,内里是摩擦生锈的疼痛

我家有一对堪称“传奇”的夫妻——我的外公和外婆。

用我妈的话说,我外公对我外婆的好,属于“人神共睹,天理难容”级别的好,好到让所有旁观者都脚趾抠地,怀疑人生。

你无法想象,在这个地球上,会有我外公这样的人。

外婆眼神刚往茶杯上一瞟,甚至那个“渴”字还没在舌尖成型,外公已经像接收到最高指令的精密机器人,“腾”地起身,小碎步去倒水。水温必须是他手背试过,不冷不烫刚刚好的七分满。

外婆若说一句“饿了”,哪怕是凌晨两点,外公也能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弹射起步,钻进厨房,十分钟后端出一碗香气扑鼻的葱花鸡蛋面,筷子摆得端端正正。

“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句被用滥的俗语,在我外公身上是写实主义,不带一丝夸张。

据我妈和她兄弟姐妹的集体回忆录记载,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外婆的手沾过阳春水。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些世俗的烦恼与我外婆无关。她的人生主题是:内耗、花钱、吵架、以及对着外人表演节目般的灿烂笑容。

你一定以为,我外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被这样捧在掌心六十年。

可惜,命运就是个爱恶作剧的编剧。

我外婆,非但不觉得自己幸福,反而坚定地认为自己活在无边苦海,是天下最命苦的女人。而她对抗这“苦命”的方式,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准无比地将所有情绪子弹,扫射向我外公。

你信有人能几十年如一日地骂同一个人吗?

我信。我就是听着这背景音长大的。

那骂声,不像暴风骤雨,更像一种永恒的、低气压的潮湿梅雨天,渗透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从外公买菜回来晚了两分钟,到今天的盐放多了零点一克,再到三十年前某次走亲戚外公多看了别的女人一眼(此事真实性存疑,属于外婆单方面定罪)……都是她引燃骂战的导火索。

而外公呢?他像一块最沉默的海绵,吸收着所有负面情绪,从不顶撞,甚至很少辩解。最多就是在骂声最密集的时候,默默地、更勤快地给外婆杯子里添点热水。

亲戚邻里间不是没有过议论。“老李头(我外公)是不是年轻时做了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才这么赎罪?”

我爸妈,我舅舅姨妈,我们全家都认真思考、甚至调查过这个可能性。结论是:没有。外公一辈子老实巴交,眼里除了外婆,就是工作和孩子。所谓的“原因”,在外婆持续六十年的“输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什么深仇大恨,能骂六十年?真受不了,离婚不行吗?”我曾愤愤不平地问我妈。

我妈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你外婆不会离婚的。离开了你外公,谁给她倒那杯恰到好处的水?谁在她骂累的时候默默递上毛巾?她骂的,或许不是外公这个人,而是她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而你外公……他可能觉得,被需要,哪怕是以被骂的方式被需要,也是一种存在感吧。”

这不是找虐是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这“挨”,带来的后果,就是苦了他们的子女。

我妈妈和她的兄弟姐妹,就是在这样一种极度扭曲的“爱”的环境下长大的。他们目睹了父亲毫无底线的付出,承受了母亲无休止的抱怨和情绪转嫁。他们学会了看脸色,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母亲的骂声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父亲,又在外人面前尴尬地为这个家的“不正常”辩护。

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它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让人窒息的压抑。他们渴望正常的家庭交流,渴望父母之间能有平等的对话,而不是一方永恒的供奉和另一方永恒的索取与指责。

直到去年,外公因为一场急病住院了。

那几天,外婆突然“失声”了。家里前所未有的安静,静得让人心慌。她不再骂人,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外公常坐的那个位置。妈妈去给她倒水,她端起来喝了一口,眉头皱起,嘟囔了一句:“这水……太烫了。”

那一刻,妈妈看着她,忽然就红了眼眶。

外婆不是觉得水烫,她是觉得,倒水的人不对。

外公出院那天,身体虚弱了很多。外婆看着他被扶进门,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出口的,依然是一句习惯性的抱怨:“死老头子,尽会给人添麻烦!”

但这一次,她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向厨房。过了好一会儿,她端着一碗歪歪扭扭、明显水放多了的粥,走到外公床边,动作粗鲁地往床头柜上一放,语气依旧很冲:“吃点东西!别死在我前头!”

那碗粥糊了,看相极差。

外公看着那碗粥,愣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对着外婆,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极其柔软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他慢慢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得无比香甜,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那一刻,站在门口的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用这种外人无法理解、甚至带着痛楚的方式,纠缠了彼此一生。外公的“好”,和外婆的“骂”,或许是他们之间一种扭曲但坚固的共生方式。他是她与世界对抗的盾牌,而她,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她那无尽的抱怨底下,或许藏着连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依赖和恐惧。

这碗糊了的粥,大概是她六十年来,第一次试图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够一够他那片无边的宠溺海洋。

这故事一点也不完美,甚至有点“吐槽”式的荒唐和窒息。但就在那碗糊粥和那个笑容里,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走心的、诡异的温暖。

爱有千万种形态,或许其中一种,就叫《糖霜与锈》——表面是甜蜜的糖霜,内里是摩擦生锈的疼痛,但无论如何,它们早已长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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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21

标签:美文   摩擦   疼痛   表面   外公   外婆   方式   骂声   外人   笑容   情绪   妈妈   阳春   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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