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八年(792年)的深秋,长安城笼罩在萧瑟的寒意中。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早已褪尽繁华,落叶堆积在宫墙下的沟渠里,被北风卷起又落下。大明宫内的金銮殿上,唐德宗李适凝视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手中紧握的正是中书侍郎陆贽弹劾宰相窦参的《论窦参不宜专权疏》。这位历经泾原兵变、奉天之难的天子,此刻的眉头比面对叛军铁骑时锁得更紧。
自安史之乱后的大唐,早已不复开元盛世的荣光。河北三镇(魏博、成德、卢龙)形同独立王国,江淮赋税被层层截留,吐蕃骑兵年复一年劫掠河西。德宗登基之初的“建中中兴”梦想,在接连的兵变与财政崩溃中化为泡影。他需要能臣稳定朝局,更需要一把快刀斩断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这正是窦参被重用的根本原因。
窦参的崛起,恰似中唐官僚体系的缩影。其祖上出自扶风窦氏,虽非顶级门阀,却凭借军功与联姻跻身关陇贵族核心圈。贞元五年(789年),窦参以兵部侍郎身份平定李怀光余党叛乱,从此进入帝国权力中枢。他深谙官场生存之道:将族侄窦申安插在御史台监察百官,提拔寒门出身的李巽掌控盐铁转运,甚至与宦官首领霍仙鸣结为“养父子”。短短三年,一个以窦参为核心,横跨三省、禁军、宦官集团的庞然大物悄然成型。
当窦参在长安编织权力网络时,苏州吴县的一座草庐中,少年陆贽正借着油灯的微光苦读《贞观政要》。其父陆侃早逝,母亲韦氏日夜纺织供其求学。“吾儿若能为良相,天下寒士皆有路矣。”韦氏临终前的这句话,成为陆贽一生的执念。
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爆发,德宗仓皇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时年二十六岁的陆贽以翰林学士身份随驾,在破败的行宫中写下《奉天改元大赦制》。这篇诏书没有空洞的辞藻,而是直言“赋敛烦重,百姓困穷”,宣布免除江淮三年赋税。流亡将士闻诏泣下,河北藩镇也暂缓攻势。史载:“贽之文,虽武夫悍卒,读之无不感泣。”
贞元八年春,陆贽升任中书舍人,距离宰相之位仅一步之遥。但在紫宸殿的晨光中,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窦参的心腹把持着吏部考功司,每岁铨选必先经窦府“商议”;淮南节度使杜亚进献的三十车蜀锦,径直送入窦氏别院;甚至连德宗最宠爱的昭德皇后王氏,也因族弟王虔休被窦参打压,不得不向宦官哭诉。“今宰相非宰相,乃聚敛之魁;朝廷非朝廷,乃窦氏之私邸。”陆贽在给密友崔群的信中如此写道。
贞元八年五月初三,陆贽的奏疏如惊雷般震动朝堂。“窦参之罪,不在贪墨,而在坏朝廷法度;不在专权,而在移人主之威。”这道奏折的厉害之处,在于将矛头直指皇权与相权的根本矛盾。德宗连夜召陆贽入宫,却在延英殿说出意味深长的话:“窦相有功于国,卿当知之。”
这场对话的细节被李肇记录在《唐国史补》中:陆贽以汉宣帝诛霍光家族为例,称“权臣虽忠,其势危主”;德宗则反复提及当年李怀光叛乱时,窦参率死士护驾的旧事。当皇帝突然问及“汴宋节度使刘士宁私运铠甲”的密报时,陆贽深知——这场博弈的关键不在是非,而在帝王心术。
九月十七日,窦参被贬为郴州司马的诏书颁布。但历史在此显露了它的吊诡:原本该流放岭南的窦申,因向宦官献上两名胡姬,竟改判洛阳闲职;揭发窦参的汴宋镇将刘士宁,半年后因“剿匪不力”被问斩;而德宗为安抚窦党旧部,反而将窦参侄女婿张滂升为户部侍郎。“去一窦参,而生百窦参。”晚唐宰相李德裕在《次柳氏旧闻》中如此评价。
陆贽的结局更耐人寻味。贞元十年(794年),他被贬为忠州(今重庆忠县)别驾,名义上是“出镇山南”,实则是流放蛮荒之地。《旧唐书》记载其“在忠州十年,闭门校医方”,编纂的《陆氏集验方》救治百姓无数。但鲜为人知的是,在此期间,他秘密撰写《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提出“资产为宗”的税制改革理念——这比杨炎的两税法更激进,却因触及世家利益,终德宗一朝未能实施。
长安方面,德宗启用的新宰相赵憬、贾耽皆是中庸之辈。户部为弥补窦参倒台后的财政缺口,竟将茶盐税提高三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趁机扩张势力,其献给德宗的“瑞麦”被陆贽斥为“涂饰太平之伪物”。“陛下恶窦参之专,而纵韦皋之妄,此去彼来,何以异哉?”陆贽在忠州写下这段话时,墨迹透纸三分。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顺宗李诵即位,立即召陆贽回朝。但诏书抵达忠州时,这位六十三岁的老人已病逝七日。其灵柩沿长江东归时,沿岸州县百姓“设祭哭送,百里不绝”,与窦参病逝郴州时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历史的长河中,窦陆之争早已超越个人恩怨。窦参代表的,是门阀贵族通过垄断官僚体系维护特权的传统模式;陆贽倡导的,则是依靠科举寒门重构中央集权的改革路径。《资治通鉴》记载,北宋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时,曾手抄陆贽奏议呈给宋仁宗:“唐有陆贽,犹天赐德宗一良医,惜其方不用尔。”
在这场权力游戏中,小人物的命运更显悲凉。窦参倒台后,其府中三百仆从被充为官奴,管家窦福因拒绝诬陷旧主,被杖杀于京兆府狱;陆贽的门生崔元亮因公开祭奠老师,被贬为岭南参军,死于瘴疠;就连曾举报窦参的汴宋镇卒张三郎,也在三年后被发现溺死于汴河,怀中揣着未寄出的血书:“窦相旧部索命,乞朝廷庇护。”
《新唐书·酷吏传》中埋着更深的血腥:窦党核心成员李巽为自保,主动揭发窦申受贿,却在流放途中“暴毙”;御史中丞卢杞虽参与倒窦,却因知晓太多宫廷秘闻,被德宗赐下鸩酒。这些细节被后世史家刻意淡化,直到敦煌遗书《贞元朝野纪闻》残卷出土,才揭开冰山一角。
重新审视德宗的选择,会发现这位君主始终在“制衡”与“失控”间挣扎。他需要窦参打击藩镇,又忌惮其坐大;欣赏陆贽的才干,又厌恶其挑战皇权。这种矛盾在贞元十二年(796年)达到顶峰:德宗一面将陆贽的《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锁入禁中秘阁,一面默许宦官设立“宫市”掠夺民财。
更深层的危机在于财政。窦参执政期间,盐税年入六百万贯,但贞元九年的度支报告显示,实际入库仅二百七十万贯——差额尽入窦党私囊。当陆贽建议清查江淮盐铁使账目时,德宗却叹息:“若尽去贪吏,恐无人为朕办事。”这种妥协,成为中唐以后官僚体系的痼疾。
窦陆之争落幕三十年后,唐宪宗元和中兴昙花一现,藩镇割据死灰复燃;又四十年,牛李党争耗尽帝国元气;至黄巢起义时,长安朱雀大街的槐树早已被战火焚尽。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痛陈:“德宗不悟陆贽之忠,而循窦参之弊,遂使唐室终不可救。”
但历史的另一面,陆贽的思想悄然生根发芽。其《论两税之弊》中“裁减冗费,量入为出”的理念,被杨炎改良为两税法核心;《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中“财散则民聚”的警示,成为宋明士大夫抑制皇权滥用的理论武器。在苏州文庙的陆贽塑像前,至今悬挂着晚清林则徐手书楹联:“遗像至今传铁面,直臣岂肯作金人。”
本文参考史料:
1.《旧唐书·窦参传》《旧唐书·陆贽传》
2.《新唐书·食货志》《新唐书·酷吏传》
3.《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八至五十五》
4.《陆宣公奏议》《陆氏集验方》
5.李肇《唐国史补》、赵璘《因话录》
6.敦煌遗书P.3813《贞元朝野纪闻》残卷
7.宋代《太平广记·名贤卷》引《大唐新语》
更新时间:2025-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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